毛澤東私人醫生李志綏:毛澤東的最後一刻充滿恐懼。(圖片來源:Keystone/Getty Images)
「主席,你叫我?」李志綏醫生說。
毛澤東盡力抬起眼睛,嘴唇囁囁地動著。呼吸機的面罩放在他的口鼻旁。毛在吃力地喘息著。我俯下頭,但除了「啊,啊……」外,聽不清他說些什麼。毛的頭腦仍然很清醒,但聲調中已失去希望。
我是毛澤東的專職醫生,也是他的醫療組組長。自從一九七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大廳內的心電監護器顯示心肌梗死之後,兩個多月以來,我們二十四小時照顧他。護士人手原本不足,從醫院又調來一批,每班三個人,另有兩名醫生做心電圖監護。我晝夜二十四小時待命,一個晚上只斷斷續續睡上三、四個小時左右。我的床榻就在毛的病房一個桌子下面。
毛澤東已成不死之軀體。對成千上億的中國人來說,毛不是凡人,甚至不是帝王,他是個「神祇」。將近二十年來,「毛主席萬歲」的口號已與日常生活緊密地連接在一起。對許多中國人來說,這已儼然成為事實。全國各地的街道、工廠、學校、醫院、餐廳、戲院和家庭中,充斥著毛的肖像——還有這句口號。甚至那些懷疑毛不朽的人,也相信毛會活得較一般人長久。
一九六六年五月,文化大革命的前夕,當時即將被選為毛的接班人的軍事委員會副主席林彪聲稱,毛一定可以活到一百或一百五十歲。誰敢暗示毛是凡人,就得冒著被打成「反革命」的危險。
中國人民此時仍被蒙在鼓裡,不知道毛病倒了。他們只能從毛與國外顯貴會晤的幾張應景照片中,略窺毛衰老的情況。毛的最後一張照片,是在一九七六年五月與寮國領袖凱山的合照。雖然那張照片顯示他們的領袖已垂垂老矣,新聞媒體仍堅稱毛紅光滿面、神采奕奕。直到一九七六年九月八日早晨,數以億計的中國人民仍高喊著「毛主席萬歲」。
但在那天晚上,我們這些隨時在毛身邊的人心裡都很清楚,毛的死期近了。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的兩名副主席華國鋒和王洪文,中共中央政治局的兩名委員張春橋和汪東興,這四個人自從六月二十六日毛發生第二次心肌梗死以後,也一直分成二組;輪流晝夜值班。
華在一九七六年四月被任命為中央委員會副主席。在此之前,毛已指派華出任國務院代總理,接替才去世的周恩來,主持中央日常工作。到了四月上旬,數以萬計的民眾在天安門廣場哀悼周恩來,並抗議造反派江青、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四人幫。這個遊行被打成「反革命暴動」。毛為了安撫造反派,以煽動不安罪名整肅鄧小平。毛為了搞調和,不選造反派,而選華做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華國鋒因此成為毛確認的接班人,得以主持中央政府和掌理日常黨務,造反派轉而指控華右傾。
華決定他無法再等下去。一九七六年四月三十日他告訴毛主席造反派的攻擊危及他的地位時,我也在中南海。會後華與我透露他們的談話內容,並把毛寫的字條給我看。毛蜷曲的字體寫著:「你辦事,我放心」、「照過去方針辦」、「慢慢來,不要著急」。那時毛已口齒不清,他發現用筆比較容易溝通。華國鋒將紙條拿給政治局看,毛的紙條是他接班合法化的唯一文件。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午夜零點,毛澤東的呼吸越來越微弱。為了急救,剛剛給毛從靜脈的輸液管道內注入了升脈散,血壓由86/66毫米汞柱升至104/72毫米汞注,心跳也稍微增強了一些。華國鋒望著我,他低聲急促地問我:「李院長,還有沒有別的辦法了?」王洪文、張春橋和汪東興都湊了過來。
我沉默地凝望著華國鋒。室內除了呼吸機的嘶嘶聲以外,空氣好像凝結了。我小聲說:「我們已經用盡了各種方法……」大家又沉默下來。
華低下頭沉思了一下,然後對汪東興說:「立刻通知江青同志和在北京的政治局委員。也要通知外地的政治局委員,要他們即刻來北京。」汪起身出去時,內室中的一位值班護士跑過來,匆匆對我說:「李院長,張玉鳳說毛主席在叫您。」我繞過屏風,走到毛的床邊。
張玉鳳是毛十四年最親近的隨員。張玉鳳曾為毛出巡全國時私人專列上的服務員,現在則是他的機要秘書。張玉鳳與毛初次相遇於毛在長沙舉辦的晚會上。那是一九六二年冬,她那時年方十八,天真無邪,有著大大圓圓的眼睛和白皙的皮膚,她主動請主席跳舞。就在那次晚會上,毛與張連續跳了幾場舞,等到舞會結束,我親眼看見了毛攜了張玉鳳的手回到他的住室。
毛與張的關係十分親密,毛也有其他幾位女友。有兩位原空軍政治部文工團的孟錦雲和李玲詩在做毛的護士,替他擦身和餵食。但張玉鳳待在毛身邊最久。雖然在歲月催折下,她也開始飲酒,但她一直深受毛的信任。一九七四年,毛的機要秘書徐業夫因肺癌住院,張便接管毛每日批閱公文的收發。在毛視力衰退以後,她便負責將那些公文讀給毛澤東聽。張於同年年底由汪東興正式任命為毛的機要秘書。
我是毛的私人醫生,給毛檢查身體時,還可以見到毛,談幾句。別的任何人,要見到毛,首先要經過張玉鳳的同意。一九七六年六月中旬,華國鋒到游泳池來,要向毛報告工作。叫張玉鳳三次,張睡覺不起,另外兩個值班的是孟錦雲和李玲詩,不敢向毛說華要談工作。她們說,不經過張,直接同毛講了,就不得了。華等了兩個多小時,張仍然不起床,華只好走了。
張玉鳳能爬到這個位子,完全是因為只有她聽得懂毛的話。連我都要透過她翻譯。
張玉鳳對我說:「李院長,主席問您還有救嗎?」
毛用力點點頭,同時慢慢伸出右手抓住我的手。我握住他枯槁的手,橈動脈的搏動很弱,幾乎觸摸不到。兩側面頰深陷,早已失去了他以往豐滿的面容。兩眼暗淡無神,面色灰青。心電圖示波器顯示的心電波,波幅低而不規律。
我們六週前將毛從中南海游泳池搬到代號為「二零二」這座大廈內的一個房間。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北京附近發生了強烈地震。北京東北一百里外的唐山市全被摧毀。二十五萬餘人當場死亡。北京市雖沒什麼傷亡,但房屋倒塌多處。數以百萬的市民唯恐再發生一次強烈餘震,在街上搭的防震棚住了好幾個禮拜。自文化大革命初期,毛便住進了中南海的室內游泳池。他的病床就在室內游泳池內一個房間裡。地震時游泳池也受到強烈震搖。我們決定將他遷往更安全的地方。
一九七四年游泳池以南的舊平房被拆掉,蓋了一座抗地震的大廈,旁邊又修了隨從人員的住房。大廈有走廊連接游泳池。這座大廈就稱為「二零二」。唐山大地震當天傍晚下了大雨,又有一次地震。在二零二這棟屋內,幾乎沒有任何感覺。
華國鋒、張春橋、王洪文和汪東興此時靜靜地走到毛床前。我聽見另一批人從屏風後面悄悄進房的聲音。房裡都是人,大家正準備換班。
我站在那,握著毛的手,感覺他微弱的脈搏時,江青從她居住的春藕齋趕到。她一進門就大聲嚷道:「你們誰來報告情況?」
如果將毛十四歲時,他父母替他安排,他卻拒絕圓房的那椿婚姻也算在內,江青是毛的第四任妻子。毛於一九三八年不顧共產黨政治局的激烈反對,與江青在延安結婚。毛和江青長年來各過各的生活,但毛並不想和她離婚。毛恢復自由之身後大可以和別人結婚,但他不願意這樣做。文化大革命爆發後,江青搬去釣魚臺國賓館。直到毛六月發生第二次心肌梗死,江青才搬回中南海的春藕齋旁新建的一所華麗的大房子。
華國鋒搖搖手說:「江青同志,主席正在同李院長講話。」
雖然我心裡清楚毛毫無希望,我仍試圖安慰他。這幾年來他的健康情形每下愈況。在一九七一年九月後不久,當時身為黨副主席、軍事委員會副主席、毛欽定接班人,全中國公認為毛最親密的戰友林彪背叛毛,並策劃暗殺他。林彪事件後,毛更形沮喪,無精打采,且持續失眠,最後他終於病倒了。
在美國總統尼克森一九七二年二月第一次來中國訪問的幾個禮拜前,毛仍抗拒著醫生所給他的任何醫療措施。直到尼克森預定抵達的三個禮拜前,毛醒悟到如果他的健康狀況再不改善,他便無法親臨這場外交會晤。他叫我給他治療。
當時他的病況過於嚴重,完全恢復是不可能的。經過不斷的治療,肺部感染得到控制,心臟功能明顯好轉,水腫在消退,但是直到會見尼克森的時候,露在衣服外面的頸部和雙手水腫還沒全消,兩足更是明顯,原來的布鞋穿不下去,特地做了一雙大鞋,他此時行走仍很困難。我在中南海室內游泳池門口迎見尼克森總統的座車,領他到毛的書房後,就在接待室外的走廊上將急救設備準備好,以防萬一。
八十三歲的毛百病纏身,他長年吸菸的習慣毀了他的肺,並有慢性氣管炎、肺炎和氣腫發作。他的左肺中有三個大的空泡,所以只能向左側傾臥,這樣右肺才能充分膨脹吸入足夠的空氣。他常常只能藉助氧氣機器呼吸。在幾次急救中,我們使用季辛吉在一九七一年秘密訪問中國時送的美國製呼吸器。
一九七四年的診斷確定,毛的病是一種罕見而又無藥可救的運動神經元病,就是腦延髓和脊髓內,主宰喉、咽、舌、右手、右腿運動的神經細胞逐漸變質死亡。在國外文獻報告上的統計,這種病如已侵犯到喉、咽、舌的運動神經細胞,最多只能活兩年。現今仍未有有效的治療方法。
毛的病情如專家所料的惡化。但真正使毛致命的,是他的心臟——那老邁而被慢性肺炎折磨的心臟。毛在一九七六年五月中旬和張玉鳳一次劇烈爭吵中,爆發第一次心肌梗死,六月二十六日則是第二次。第三次發生於九月二日。醫生們全都知道死神就要降臨,但沒有人敢明言。
我彎了腰對他說:「主席放心,我們有辦法。」這時有一痕紅暈在毛的兩頰出現,兩眼頓時露出了剎那的喜悅光彩。接著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兩眼合下來,右手無力地從我的手中脫落,心電圖示波器上呈現的是一條毫無起伏的平平的橫線。我看看腕上的手錶,正是九月九日零時十分。
二十二年來我每天都隨時在毛的左右,陪他出席每個會議。出巡任何地方。在那些年裡我不只是毛的醫生,我還是他閒聊的對手,我幾乎熟知他人生中所有細枝末節。除了汪東興之外,我可能是隨時在他身邊最久的人。
我剛開始崇拜毛,望他如「泰山北斗」。他是「中國的救星」,國家的「彌賽亞」。但在一九七六年此時,這崇拜早成往日雲煙。好多年前,我那個「全民平等,剝削終止的新中國夢想」就已破滅。我那時仍是共產黨員,但我對它毫無信心。「一個時代結束了。」當我盯著心電圖那條平直的線時,閃過這個念頭。「毛的朝代過去了。」
這念頭瞬間即逝,緊接著我心中充滿恐懼。我會有什麼下場?做為毛的專任醫生,這問題長年在我心中盤旋。
我抬起頭,茫然環顧四周。從每一個人的神色舉止和語言裡,可以清楚看出他們對於這位叱吒一時的風雲人物的死亡,有著多麼不同而複雜的心情。江青轉過身,惡狠狠地對我說:「你們這是怎麼治的?你們要負責任。」
江青的指控早在我意料之中。江青在最天真的舉動中都能嗅出陰謀。二十年前我們就處得不好。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七二年,她指控我是特務集團中的一員。
華國鋒慢慢走到江的身旁:「我們一直都在這裡值班,醫療組的同志們都盡到職責了。王洪文漲紅了臉急忙說:「我們四個人一直在這裡值班。」
王洪文才四十二歲,是政治局裡最年輕的委員。他從原本是上海一家紡織工廠安全幹部,竄升到最高政治權力階層的速度之快,使得外界給他取了個「火箭式幹部」的綽號。沒有人知道毛為何喜歡這年輕人,並如此迅速的提拔他。
毛垂危病榻時,王原本該負起看守的責任。但他卻常跑去國家高層領導專用的西苑軍用機場獵兔子。大部分的時間他都在觀看香港進口的電影,我想王原先就不是有品德的人,權力只是使他越加腐化。
王洪文又說:「醫療組的每項工作都報告了我們,我們都清楚,也……」沒等王說完,江青搶著說:「為什麼不早通知我?」
但我們早跟江青報告過好幾次毛的病情。江青指控我們醫生從來將病情說得嚴重,是謊報軍情。她怒斥我們是資產階級老爺,還說醫生的話最多只能聽三分之一。八月二十八日,在聽過我們對毛病情惡化的正式報告後,她氣沖沖趕往大寨「巡查」。九月五日,華國鋒打電話將江青從大寨催回北京。當晚江來了一下,說太疲勞了,就回了她自己的住處,並沒有詢問毛的情況。
九月七日,毛已進入垂危狀態,江青下午來到二零二,與每一個醫生和護士握手,連聲說:「你們應當高興。」她似乎以為毛死後她會當然接管權力,我們也會期盼她的領導。
這時張春橋背著雙手,踱著八字步,兩眼看著地上。一旁的毛遠新則臉色鐵青,走來走去,似乎在找什麼東西。
毛遠新是毛澤東二弟毛澤民的兒子。毛遠新小時和江青處得不好。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才二十多歲。他寫信給毛為自己與江青不睦的事道歉。這時只有三十多歲的毛遠新是瀋陽軍區政委。一九七五年尾,毛因病重而不能出席政治局常委會議,毛遠新便代表他出席,成了毛的聯絡員。江青信任毛遠新。
其他人們和醫生護士都低眉垂目,像是等待判決,汪東興在向張耀飼說些什麼。張耀飼當時任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警衛局副局長、中央警衛團團長。汪東興與江青素有嫌隙。汪當時擁有相當大的權力並身兼數個要職。他不但是中共中央辦公廳主任,還是警衛局局長兼黨委書記,以及中央警衛團黨委書記。想發動政治局政變一定得有他的鼎力相助。
突然江青的臉色變得緩和起來。也許她以為她馬上就可以統治中國。她轉身向我們說:「你們大家辛苦了,謝謝你們。」然後回頭叫她的護士說:「給我準備好的那套黑色衣服和黑頭紗呢?你們燙好,我要換上。」
華國鋒向汪東興說:「你立刻開政治局會。」
大家從室內走到外面的大走廊,這時張玉鳳突然放聲嚎哭,嘴裡叨叨著:「主席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哪?」江青走過來,用左手抱住張的肩膀,笑著對張說:「小張,不要哭,不要緊,有我哪,以後我用你。」張立即停止了嚎哭,滿臉笑容對江說:「江青同志,謝謝您。」
我聽到江青悄悄對張玉鳳說:「從現在起,主席的睡房和休息室,除你之外,誰也不許進去。你把留下來的所有文件都整理好,清點好,交給我。」一邊說一邊向會議室走去,張跟在江的後面說:「好的,江青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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