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真的死于心碎

发表：2005-12-05 01:43

多年前，看到索尔.贝娄的小说《更多的人死于心碎》，一下被这个题目打动！当然，更加打动我的还是书中那些对于生命的诠释以及作家对生命的珍惜。
　　
对于生命，我们中国人自有其特别的哲学，生死轮回，前生来世的观念，已经在意识上超越了现世的肉身，植入了一个巨大的文化传统，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则在最大限度上剥夺了对于个体生命的敬畏感，特别在这样的哲学被封建专制主义者用来哄骗黎民的时候，生命已经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和价值，等级化、奴隶化、阶级化最终将生命沦为一个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符号，而大量的非正常死亡才就这样被轻易地埋入历史的黑洞，尘埃一样化为无形！
　　
我最初对于死亡的记忆，来自于祖母对祖父的回忆，那是我无法理解和接受的事实－－62年，当然我还没有出身，祖父由于食用了过多的玉米秸，造成肠梗阻。我常常和弟妹怀着疑问来听祖母毫无表情地叙述这个死亡的故事，并说为什么要吃那个东西，难道不知道吃别的，哪怕玉米粥啊！祖母简单地说没有玉米粥，而且连玉米秸也不多。那是我们几个红小兵想像不到的，因为那是新社会的事情。父亲在遥远的省城工作，母亲也在为革命奔忙，小山村的家里就只有我祖父母和年幼的姐姐。祖父亡故以后，我祖母和姐姐也气息奄奄，父亲无奈，只好以放弃工作为代价，从省城背回20斤面条，救了祖母和姐姐的命。后来我知道了，那是被称为三年自然灾害的时期！问题的关键不仅仅是没有吃的，还有就是上面不让百姓自己种粮食，祖母说他们曾经想在自留地里种点庄稼，但是刚刚播种就被发现，队干部就来把地给毁了，祖母因此老是念叨那个队干部的名字，以至于我们几个小人从小就知道了仇恨这个干部，从小到大，自从把这个名字和这个人对上号后就没给过她好脸色！即使我们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个处于颓势的衰老之人了。
　　
好笑还是，我们小的时候老缠着祖母为我们作忆苦思甜。那时时兴这个，而且也认为自己的祖母苦大仇深，一定会给我们深刻的教育，但是没有想到的是年老的祖母刚刚开口讲“伪政府”如何如何，突然就转到了“你爷爷要不是饿得厉害，怎么能这样呢？”，我们说你说的是新社会，我们不是听这个，她好像恍然大悟说，伪政府的时候帮人推磨，早晨起很早（我们一听有戏，莫不是高玉宝的女性版本？），磨了豆子就喝豆浆，磨了麦就吃饼，只有你爷爷，只好吃玉米秸－－又绕回来了！我们强烈不满祖母一点也没有历史感，一点也不惦记新社会的好，祖母的觉悟一下来了，说新社会好，有毛主席怎么不好？他老人家都不吃红烧肉了！
　　
后来，我知道所谓三年“自然灾害”的说法不过是一个国家骗局，祖母曾经无数次说，我们风调雨顺，没有天干没有水涝，就是不让种啊！90年代吧，我查了当时全国的水文资料和气象资料，没有任何记录可以证明那几年的气候与别的年头不一样，而中国历史乃至世界历史上也没有连续3年自然灾害的记录！再后来，我更知道，像祖父一样死去的人，多达3000万！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史实，这该怎样去面对，谁能够为此承担责任？
　　
在最讲究生命哲学的国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从水深火热的旧社会解放出来，并准备解救全人类的中国百姓，野草一样一丛丛地倒下，居然没有能够讨得一点半点说法，宣传机构将其原因说成是苏修造的孽，说还债赔款等等，将一个可能的追问轻易转嫁到一个似是而非的国际关系问题，而“苏修”是个什么样的东西，肯定超出了我祖母一样的百姓的意识范围，她致死也不会知道赫鲁雪夫的所谓“秘密报告”，也不会明白毛主席在针对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强调“自力更生”的同时是那样的依赖一个说变修就变修的老大哥，以至于老大哥一走，我们得牺牲掉3000万生命！她只是亿万个想过有保障的生活的小老百姓之一，一个希望自己的丈夫不会饥饿到吃玉米秸的普通女性！我相信，这个转嫁从一个政治手段来看是十分高明的，就是让百姓问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76年9月的那天，当收音机里响起哀乐的时候，大多数人在哭，但是看见祖母还是那样平静，在人面前她也想挤出几滴眼泪，但是无论她怎样努力都不行。我知道她老人家早就流干了眼泪，只为自己的丈夫！
　　
我认为祖母在62年就已经死去，她那样无私地爱我们，独自拉扯大我们兄弟姐妹四人，让父母奔走在社会主义建设的洪流当中。她的躯体其实只为我们存在，灵魂已经随我们的祖父而去，她没有死于饥饿是她养育了一个孝顺的儿子，但是即使这样她还是死于心碎！
　　
因而我们发现了祖母生性里那些怪异的行为最终来自于何处了。比如我们孝顺她为她买的糖果、糕点，她总是存放在一个个莫名其妙的地方，直到腐烂她也不舍得吃；我们给她的零花钱总是缝在贴身的衣服上，一层又一层；我们让他冬天用电暖器烤火，她总是在我们离开后关掉电源，自己把所有的棉袍都穿在身上。我们常常为她如此“抠门”大为“光火”，她总是无辜地看着我们，说你们现在有，但总有“没有”的时候！常常让我们落泪。我们知道了，老人家一直生活在没有保障，没有幸福的实际期许的国度里，像任何一个从饥饿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对未来没有丝毫的希望，随时准备苦度灾年！我不禁这样想，让一些对生活最无奢求的底层百姓感到的生活的渺茫、感到未来的恐惧，随时准备苦度荒年的政府，是一个多么无耻又多么强横的力量，它没有丁点人性的温度让它的人民感到亲切，也没有丝毫的诚意让人民信赖它并依靠它，它大而无当的自我炫耀只能让百姓一次次死于心碎，老百姓只有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最大限度地依靠自己的节衣缩食来安排自己未来的日子，而他们的现世有谁去珍惜和爱护过？
　　
死亡还是一次次降临，南北东西的矿难，一批批小学生的消亡，正在让一个个有关生命的问题无情地暴露于盛世的天宇下，即使生命如草芥，但是它都是一个鲜活而又生动的存在，金钱和问责、法律和惩处无法换回那些消失的生命，这已经是巨大的悲哀，然而我更看到这些悲哀正在导致更为残酷的心碎－－我相信，那些亲属、那些未亡人是怎样在获得赔偿的时候显得如何的悲哀与无奈，我也相信，他们在悲哀之余更多地失去了未来的希望，因为一个生命走了，家里的生气血脉就断了，而且，他们还丝毫不知道这样的命运会伴随多久，因为无人会给他们希望。他们生活的追求并不过分，他们的亲人之所以铤而走险不就是生活过于贫瘠过于无望吗？同时我们也看到，那些所谓赔偿、慰问金之类，相对于酒肉筵席上的豪奢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哀莫大于心死，无论如何宣称进入太空，如何旌表进入盛世，看看多难的国土，听听那些心碎的声音，一批批忠实诚朴的百姓正在离去，而且越来越远，他们的背影让还那些还没有完全绝望的人泪流不止。中国，你将如何向人类历史交代？
　　
我祖母时代的愚顽专制正被新的巧取豪夺所取代，泡沫的炫目遮盖不住森森白骨，心碎了，无论如何无法弥合，还会有更多的人死于心碎吗？

──转自关天茶社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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