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流:吴越的婚恋故事(组图)

作者:铁流 发表:2014-03-17 1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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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国2014年03月17日讯】鉄流推荐:此文作者吴下燕子是位80后的年轻人,也是往刊新生代的读者和作者。用她的話说,她是一个被红色宣传洗净脑子的人,对历史一遍茫然,只知革命英雄黄继光、董存瑞、刘胡兰、雷锋,而不知道在她出生前的共和国,竟有如此這样多的血腥灾难。于是,她开始翻阅觅寻历史真相的书,现在终于写出了這篇文章……

当下写 “贱民” 凄楚苦难历史生活回忆录的文章不少,但留给我最深印象的还是吴越老师四十万字回忆录《二劳改和女人们》(香港大风出版社出版)。这个标题就十分新颖,有着强烈的吸引力。它不仅记录了众多“二劳改”人的婚恋故事,也真实地记录了他自已的婚恋故亊。

婚恋,是人类永恒的话题。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只要有男人和女人接触的条件,这个话题就中断不了。因为人有七情六欲,需要异性的抚慰,需要家庭的温暖,《二劳改和女人们》一书带我走入这个陌生的世界。在这里生存的人不能有感情、不能有亲情、更不能有敏感的内心,否则活不下去。许多活下来的人,早已被异化为禽兽。他们有爱情吗?在我看来,他们的婚恋,是畸形婚恋。不能苛求这群可怜人,在对方的眼里,只是人、男人、活男人;或者是:人、女人、活女人。

50年前的中秋,也就是1963年,吴越得到了一纸“解除劳动教养通知书”,成了“就业人员”——也就是“二劳改”。他依旧留在北京市公安局劳改处下属的团河农场劳动,开始那更加漫长的“半公民”生活。 所谓“就业人员”,除了星期天经请假能够外出、可以直接到邮局去发信以及象征性的选举权之外,其余一切待遇,包括经济收入、居住条件、伙食标准、劳动强度等等,均与劳动教养没有多少差别,质而言之,不过是换换住房:从教养队搬到就业队,如此而已。这时候,他已经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早先的朋友嘛,也怕沾上他这个“摘帽右派”受到牵连,大都与他划清政治界线,不敢来往了。

多年的劳教,他已经一无所有,每月32元的工资,仅能维持最底线的生活。意外的是,解除教养的那一天,领回来的存折,居然还有86块钱的余额,简直是奇迹! 他好几年没上街、没摸过人民币了,急于要取钱去买东西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他去管教股领取这86块钱,居然出师不利——五毛钱的利息被人错算成五分。四十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这样一件小事,还记得那个姑娘的姓名。这个老爷子,真是葛朗台,怎么这么会算计,五分钱他也能记住!我和他接触久了才发现,他确实不在乎钱,但绝对不会瞎花钱。我们这些“80后的月光女神”是不是也应该体会一下那种生活?

下面说说吴越怎么花掉他那86块五毛钱的。

我接触的家人、亲人中的男性,全都嘴馋,是肉食性动物。有了钱,第一件事是下馆子。我猜得没错,吴越说:二劳改们在劳改农场啃了几年玉米面儿的甚至麸子面儿的窝窝头,仅有的一点点儿肠油,早就被刮得干干净净了,何况刚刚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吃的是“糠菜代”,人人肚子里都素得不行,看见什么都是美味佳肴,就连猪头肉,一口气也能吃它一两斤。进了馆子,只要口袋里有钱,还不是什么好吃的吃什么?所以,凡是从劳改队里出来的人,就好像从饿鬼道里逃出来的饿鬼一样,这第一个“自由日”,喝醉了人事不醒地被抬回来者有之,带上一个旅行包装满了饼干、点心、罐头、鱼肉、烟酒之类扛了回来者也有之,甚至吃得过多送进医院去开刀洗胃者也有之;除了极爱面子者之外,独独没有人在衣着打扮上花钱:这是因为几年劳改,学得更加实际了,穿惯了褴褛的衣衫,爱美之心,早已经消失殆尽也矣!那么吴越是不是也大吃一顿呢?不,他是个“苦行僧”。他对物质的要求很低,精神上要求强大一些。即便进了劳改队里,也只知道读书写作,被称为“右派教养队精力最充沛的人”。现在“恢复自由”了,星期假日,他很需要到北京图书馆去看书。为了方便起见,他决定把他的全部存款用来买一辆自行车。可是到商店一看,一辆最便宜的自行车要150元,他的钱差着将近一半儿呢!继续攒钱?要等到猴年马月,无奈之下,他掏出70元买下了一台半导体收音。他相信,这台半导体一定能给他的劳改生涯带来欢愉。归途中,下雨了。他不怕淋,可他新买的“爱巴物”怕淋。他只好到长途汽车站候车室避雨,结果呢,有了一段艳遇。他自己解释那是巧合,但我一直认为这是他自己显摆半导体招惹的。

为什么我这样说呢?因为当时候车室挤满了避雨的人,他居然把半导体打开听《威廉·退尔序曲》。难怪一高一矮两个陌生姑娘主动过来和他说话,都是他这只孔雀乱开屏的结果。这不,名曲不听了,改京剧《赤桑镇》,两个姑娘一个喜欢,一个不喜欢。得了,吴越干脆把半导体关了,开始和她们聊天儿——鱼儿上钩了。吴越那人啊,就会耍嘴皮子,把两个傻妞儿忽悠得一愣一愣的:“个儿高的,亭亭玉立;个儿矮的,娇小玲珑,各有各的好处,有什么好争的?女大十八变,十八岁以前,总还要长点儿个儿的,何况女人生一次孩子,骨节松一松,还有可能窜起一寸两寸来的呢!”也就是那个年代吧。女孩儿们没见过世面,换做80后的燕子,油盐不进,才懒得搭理他呢。

“骗子”接着忽悠:“你知道这里附近有一个国务院农场么?实话告诉你们,我的单位直属国务院,我常常到国务院农场来劳动,别的情况不大清楚,附近有几个农场,倒是听说过的。”俩傻妞儿看看他的仪表,一身笔挺的料子干部服,戴着眼镜儿,头发刚刚理过,油滑镜光,皮鞋贼亮,文质彬彬,相貌堂堂,不由得不相信。其实,她们哪里知道,吴越只有这一身压箱底儿的行头,今天是因为要到照相馆拍“免冠照”,这才穿上的。

吴越已经猜出两个女孩儿的来历了——她们是天堂河农场的“神女”。

据吴越所知,天堂河农场,是北京市公安局十三处——治安处办的。地点在大兴县南面二十里的天宫院(今天地铁南线的终点站)。这里既不是劳改农场,也不是劳教农场,而是另有一个名称,叫做“组织劳动农场”。凡是到这里来劳动的人,都犯有某种小过失,例如打架斗殴、小偷小摸、乱搞男女关系或搞同性恋、卖淫次数不多的暗娼等等。虽然不够判刑和劳动教养的条件,可是已经被机关、学校、工厂开除,变成了“无业游民”了。于是政府就顺理成章地用“组织劳动”的名义,把这些“社会闲散劳动力”“组织”起来,进行劳动生产,由公安局治安处管理,名义上不算处分,实际上带有半强制性质,你不愿意来根本不行,来了,如果表现不好,还要“升级”为劳动教养或者判处徒刑。

天堂河农场有十个分场,其中只有二分场全是女的,共有五百多人。这些“叛逆的女性”,在公安局办的强制性农场里,不敢不老实,但是每逢休息日,简直是放虎下山,折腾起来,依然相当厉害。每逢天堂河农场放假,北京市的治安警察和“小脚侦缉队”就要忙碌起来。

团河农场三大队的“少年职工”,都是少年犯管教所期满释放出来的未满十八周岁的“小闯将”。这些人年龄虽小,却大都是性早熟者。团河三大队和天堂河二分场相距不远,这些少年职工夜间偷偷儿跑到二分场去“偷香窃玉”,把女流氓勾引出来钻玉米地,或者因为争风吃醋而大打出手。像吴越这样的被监禁分子,也听说过这些“传说故事”。因为团河农场里就有好几个“二劳改”或娶了天堂河农场的女职工做老婆,或者与那里的女流氓勾勾搭搭地做“露水夫妻”,他对于这个人间“天堂”里的秘密,早就感兴趣了。他决定今天冒一次险,去一探这就在北京郊区但却鲜为人知的神秘世界。

“骗子”灵机一动,就说他是个作家,很想去闯一闯“天堂”,体验一下生活,请她们俩一定帮忙。这样,这位“国务院干部”摇身一变,又成了“神女”的舅舅,马上去买礼物,准备以探访“外甥女”为名,一睹这个“女儿国”的真面目。我清楚地记得,吴越还有十六块五毛钱,这是他的全部财产。他能给素昧平生的“外甥女”买什么啊?幸亏那个年代物价便宜,否则他可真要出丑了。他买了十几块月饼,两斤杂拌儿糖块,一共才六块多钱。想到“外甥女”两手黧黑,又给她买了几副线手套。他本想请她们吃一顿饭的,怎奈没钱了,只好作罢。

进了天堂河农场二分场,他看见几个女人在雨中挖苹果坑。一个女人满身泥沙,一脸狼狈相,激起了他的同情心,就过去帮忙。那个女人叫李全真。在神女们的宿舍里,吴越好像进入了女儿国。这是一个在劳改队“素”了多年的男人,这回可要大饱眼福了。但我看到的是,他像疼自己女儿一样疼爱那些女孩儿们,给她们分糖,分月饼,听她们的故事。而且,他无意中得知,刚才挖苹果坑的那个李全真已经怀孕三个月了,而且,她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当时的吴越,已经妻离子散多年,作为一个正常的中年男性,他对异性的情爱和家庭的温馨都有一种需求感和迫切感。但他清楚自己每月这32块钱无法养活老婆孩子。成家,只是在脖子上套上一副枷锁。况且,他毕竟是有思想有尊严的人,不愿意像别人那样挤在俱乐部或水泵房里过这种“集体的夫妻生活”。

他更渴望找一个“肩膀一般齐”的女人进行精神交流,彼此慰藉,于是他看好李全真。他同情她的遭遇,写信开导她,甚至帮她介绍做人流手术的大夫。很遗憾,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这封其实并不出格的信,差点儿让那个“李全憎”给捅到队长那里去。看来,可怜之人,必有可气之处。到了吴越回上海探亲的时候,买了一条乔其纱的披巾,用一个女性化的名字寄到了“外甥女”的家里,算是感谢她给他提供了这样好的写作素材,算是“舅舅”对“外甥女”结婚的祝贺,也算是他们之间一切关系终结的纪念。

读这一章节,我没感到吴越是个劳改犯,我脑袋里居然出现宝玉冬天给晴雯焐手,给病床上的晴雯喂茶的情景。这是位温柔、细腻的绅士,他的柔情能化掉女人的防线。我是个33岁的女教师,在单位,精明干练,在家里,是一个麻利的主妇,坚强的母亲。认识我的人都说我不像33岁的人,起码有43岁了。倒不是我长得老,而是我眼神中透露出来的那种老练、沉稳的目光,让男人望而怯步。但在吴越老师面前,我又退化成了三岁的娃娃。他说我爱磨人,爱撒娇,调皮又赖皮。岂不知这都是他这位老师把徒弟给惯坏了,都是他的罪过。

接下来“舅奶奶”列传,更引我入胜。

 “列传”这个词,我在《史记》中见过,但没想到,吴越居然要为劳改队中的“舅奶奶”们写列传,有意思。 二劳改,统称“就业人员”,简称“老就”。“就”与“舅”同音,“就业”与“舅爷”音近,因此就业人员自己戏称为“舅爷”。以此类推,“舅爷”的老婆,当然是“舅奶奶”了。这个别开生面的“列传”写的是劳改队中的错位婚姻。“错位”,指的是男女双方文化程度、素质修养、政治地位、经济收入、面貌长相诸多方面的不平衡。

劳改农场的家属队,是一个大杂烩,是一个特殊的天地。劳改圈儿之外的人,根本无法理解这些人是怎样生活的。这些社会最底层的女人们,失去了羞耻之心,风花雪月的爱情,对她们来说,是奢侈品。她们仅仅是女人,是活着的女人。

作者给我们呈现的是二十对“错位婚姻”。有混血儿“洋舅爷”与中国女护士的幸福结合,也有从小姑娘熬到白头对情郎的等待;有另一个版本的“牧马人”,也有天天怀疑女方在婚前有“不贞”行为生生拆散自己婚姻的“成天混”;有白捡个新媳妇儿却当了“没屁眼儿”孩子爹的白建新,也有“英雄难过美人关”的风流警官王大利;有“反革命”的爱妻被“色魔警官”霸占,也有最佳搭档“双就业”夫妻;有形影不离的总闹笑话的“老鸳鸯”,也有“蹬鼻子上脸”雇了五个杀手来谋杀亲夫的“母老虎”;有老有所养的上门女婿,也有错失良缘相见恨晚的新娘子;有“琵琶别抱”的二劳改大爷,也有非美不娶的林大少爷;有为殉情走入冰冷湖水的痴情者,也有苦恋20多年最终有情人难成眷属的相思鸟。如果不是处在那个疯狂的时代,他们怎么会上演一出出悲剧?对他们,我寄予无限的同情,人生不过几十年啊!它集中讲的是一个右派从农场释放出来后,娶妻生子、送孩子上学、被幼稚园老师误认为是爷孙俩的故事。爷孙就爷孙,起码有自己的孩子。可女人呢?错过了最佳生育期,恐怕永远也当不了母亲了。她们找谁诉冤去?

吴越成了二劳改以后,因为工资微薄,无力成家,也害怕在劳改农场成家,所以下定了决心,绝不在劳改农场娶媳妇儿。可他面临即将被发配新疆的命运,而且,可能一去不返,客死他乡。新疆多的是沙漠,缺少的正是女人。而没有家属的“军垦战士”,只能像在劳改农场一样住集体宿舍,睡统铺,一人只有几十个厘米的铺位;只有带着老婆的,才能分给一间十来个平方米的“单间”。于是,凡是即将去新疆“军垦”的二劳改们,大家都忙于突击找对象。他是个感情细腻的文人,有徐志摩的浪漫,他怎么也凑这个热闹呢?他的爱好是读书写作,他害怕住集体宿舍,为了谋取一间小房间,才不得不违心地到农村去临时抓了个老婆——琴。唉!正如他所说: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环境和客观条件的改变,有时候也会促使自己违心地去做那自己并不想做的事情。

吴越的前妻是位端庄典雅的名门闺秀,书中有她的照片,颇有林徽因的风度。有了比较,他当然看不上其貌不扬的琴。他知道琴是个嫁不出去的“剩姑娘”,一张柿饼脸,面有菜色,塌鼻梁大嘴叉,不说话就把嘴歪到一边儿,似乎鄙夷什么、不满意什么。还有,她身体弱,有肺病。

有这么糟蹋人的吗?他居然同意了。看来有些饥不择食了。两人照了个合影,就算夫妻了,简直比买条毛巾、买双袜子还简单。买毛巾、袜子还要挑一挑呢,这可好,人家给什么你就得拿什么,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有“要”和“不要”两个答案。他感慨:我是个很富于感情的人,但是命运之神偏偏这样捉弄我,让我结两次婚,却不让我在婚前谈一次恋爱。紧接着,买礼物拜见老丈人,当夜就入洞房。更可笑的是,洞房里,居然还睡着两个成年的大妹妹。黎明,妹妹们出工了,他才和新娘子行夫妻之礼。吴越所描述:“有一个冰凉的身躯颤抖着扑进了我的怀里来。我抱住了她,把被子给掖严了。我的手指首先触摸到的,是她那件破了好多个窟窿已经无法再补的汗背心儿。——可怜的穷新娘,我就算够穷的了,你却比我更穷。今天上午我就带你进城去,无论如何,也要让你上下内外焕然一新!”

他花光积蓄为琴置办嫁妆后,忽然上面来了通知:因为车皮不够,凡是带家属的,暂时都不去新疆了。吴越心里“咯噔”一下子。真是造化捉弄人啊,为了去新疆,他匆匆忙忙临时抓了个老婆,一切都准备好了,却又走不了,还要回家去等待。他的这个老婆,跟别人可不一样,她没有收入,又不能干农活儿,家人巴不得她早一日离开家,如今好不容易总算推出来了,却又要让她回娘家去住,虽然家里不至于不收,总也是一件麻烦的事情。他不去新疆,就只能在团河农场继续当“一级园林工”,只能继续每月拿32元工资。人人都知道,32块钱,是没有条件也没有能力养活一个老婆的。起初,他和新娘就把澡堂子的“外间”当新房,可是被队长批评后,他们的房子被收回了,好心人提议,可以住到狗舍去“度蜜月”。真是“人不如狗”啊!

吴越尽管有宝玉的情怀,但比宝玉坚强得多,他不会遁入空门,而是选择勇敢地生存下去。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忽然有人伸出了援救之手——炊事员老钱帮他们找到了一间出租的农舍。聪明的吴越像燕子一样捡些可用的废品“絮窝”。但他不忘带琴去上环儿。这种情况下,孩子即使来到世上,也面临饿死的命运。他们自己的生存尚且困难,哪有能力再养活一个孩子?这个时候,吴越的老父亲去世了。怎么死的?在文革年代,没有一个定论,只能说他是“自绝于人民”,不该走的人走了。雪上加霜的是,不该来的人来了——节育环儿出了故障,琴怀孕了。真是越渴越吃盐!这个小生命来得不是时候。她的父母过的是苟延残喘的生活,仅仅是维持生命而已啊。穷人有穷人的方法:他不断买7分钱一斤的棒骨,熬骨头汤给琴喝,还花两元钱买回一只小羊养着,等候孩子出生。他向当年的老师、故友搜集了旧衣服,买了鸡蛋,搭好一张备用床铺,这些都不在话下,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敢自己给琴接生!

大年初五的清晨五点零五分,琴生下一个女儿。吴越的第一个女儿名叫吴永,是在上海生的,他连见都没见过,一直靠外公抚养;这第二个女儿,他仍给她起名叫吴永,但愿她能够“永远”是吴越的女儿。很可惜,“永远当吴越的女儿”,只是做父亲的一厢情愿,她们娘儿俩,也即将离开他了。因为文革开始后,团河农场撤销,所有的人都合并到清河农场去,琴不能跟着走,只好回娘家。吴越每月那32块钱,实在养不起两地分居的老婆孩子。与其一起等死,不如各奔出路。临分手,他拿出仅有的15块钱,和琴过了最后七天夫妻生活。天天包饺子,天天唱歌儿,为这段仓促开始仓促结束的婚姻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临行,吴越跟琴说了声:“咱们的夫妻关系,到这里就算到头了。”他正要开门出去,琴突然扎进他的怀里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似乎有不放他走的意思。他趁势把琴按倒在炕上,给了她一个长长的热吻,然后趁她不注意,突然抱起包袱,快速地开开房门,推上车子,投进了乌黑而又寒冷的夜色中。后来,琴在家人的劝说之下,去了远在宁河县的清河农场,打算靠给大家拆洗衣服被褥攒钱和吴越维持这种艰苦的婚姻,却又被“积极分子”捅上去,出大字报说他们“开黑店”,“走资本主义道路”,最终,琴和二号小永不得不彻底地离开了他。由于两个吴永都没在父亲面前生活,长大后和他都不亲。这两个女儿,他和她们,只有血缘关系,在感情上,只有“天性”,而没有“人情”。

吴越是个洞明世事的聪明人,清醒地认识到:中国人对于频繁离婚的男人,向来有一种习惯的或曰天然的鄙视。好像凡是离过婚的男人,就必定是陈世美。在一般人看来,凡是多次结婚的人,特别是多次离婚又多次结婚的人,不是思想品质有问题,就是行为作风有问题。其实,凡是持有这样观点的人,大都是没有离过婚的人。他们或她们没有经历过妻离子散的切肤之痛,无法设身处地地为别人想想。在吴越的人生历程中,他经历了两次离婚的惨剧,两次都因此而毁家,难道他愿意么?离婚真那么好玩儿么?“新人迎来旧人弃”,真那么心安理得,有滋有味儿么?

这里为什么不写阿凤?这可是我唯一的一次“面对面地和女人谈恋爱呀!”

谁也不能超越他所处的时代。1974年,文革没有结束的征兆,他累了,乏了,厌倦这种劳改生涯,开始偷偷在田埂上写长篇历史小说《括苍山恩仇记》。 探亲时,姐夫劝他落叶归根——先在农村找一个合适的对象结了婚,然后向农场申请回家务农,做一个老老实实、勤勤恳恳的农民,了此残生。他的心思有些活动,就这样,一些女人出现在他的视野里。第一个是女方对他32块钱的收入不满意,没谈成;第二个,是吴越不敢领教那女人脸上的红色胎记;第三个,是个有三个孩子的寡妇,吴越不愿意招赘入门,怕老了让人家儿子给赶出来。好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出现,有人为他介绍了楼兴娟,我没见过,也无法再见到的楼师母。

楼兴娟的家人大都是党员,是村干部,在当地势力不小。吴越和她结婚,有好几把“保护伞”,可以安心写作。同时,楼兴娟答应,一定尽她所能地替吴越把《括苍山恩仇记》的手稿保管好。得妻如此,夫复何求?1976年8月唐山大地震,吴越以半分钟之差万幸没被砸死。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毛泽东去世的那一天,也是《括苍山恩仇记》完稿的那一天。四人帮虽然倒台了,但是社会上“左”的遗毒依然存在,小说的出版颇费周折:浙江人民出版社都已经决定出版了,却被劳改农场的场长给“阻止”了。此前,他对楼兴娟提出了三个苛刻的条件:第一,我是因为直言而获罪的,但我“宁鸣而死,勿默而亡”的性格,不会因为获罪而不再直言。如果你愿意与我结合,首先要有“送牢饭”的思想准备;第二,我们是没有探亲假的三等公民,如果与我结婚,我最多每年只能回家住半个月,至少在几年内要忍受两地分居的苦楚与不便;第三,我一个月只挣32块钱,每月还要存十几块钱作为一年一度回家探亲的路费,如果与我结合,最好干脆不要孩子,如果一定要有个孩子,也只能靠你“独力”抚养了。

做个换位思考,如果没有对吴越真挚的感情,哪个女人能做到这一点呢?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楼兴娟居然全部接受。她在缙云被称为“铁算盘”,没想到她的性格也这么坚强。一年后,三号吴永出世。这个小永姐姐,三岁就由吴越带来北京,相依为命。她永远都是吴越的孩子。

吴越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即便他再一次进监狱,即便他穷得穿不起裤子,这个老婆都不会因此而跟他离婚。风云转换,否极泰来,吴越落实政策后,他的《括苍山恩仇记》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发行70万部,成为80年代最畅销的小说之一。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他迎来了事业的辉煌。与此同时,他和楼兴娟的距离却愈来越远了。她爱才,喜欢吴越写的小说和诗词,她自己对文学却一窍不通。她从内心里爱他,嘴上不但从来不说,反而口口声声只说自己这一辈子嫁错了人。他们是责任型的柴米夫妻。婚姻是琐碎平淡的,日子久了,双方的性格爱好和生活习惯是否能达成一致呢?有的夫妻能彼此渗透,最终能够和谐相处;有的夫妻一辈子也不对劲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否则,童话故事中写到灰姑娘和王子举行了盛大的婚礼后为什么嘎然而止呢?

吴越是个理性的人,他特别珍惜这一次来之不易的婚姻。他的“治家格言”是:只要不出大原则,小小不然的事情,我能忍则忍之。2009年8月4日早晨4点,可亲可敬的楼兴娟师母,因患癌症,医治无效,离吴越老师而去。终年68岁。三十二年夫妻,没有恩恩怨怨,也没有吵吵闹闹,互相之间,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之类的绵绵情话。如今一切都结束了,才知道这不是“白开水”,而是真正的“甘泉”,价值不菲,人间少有,世上难求。吴越伤痛欲绝,他固执地认为:我是个工作狂,我这是用她的孤独,来换取我写作的“成功”。在这个问题上,我欠她的,实在太多,如今后悔、自责,都已经太晚了。他给妻子的挽联是:

只为爱才,嫁错丈夫,当了作家夫人,命运注定半世孤独

如果爱财,认准门路,成为老板经理,也许能够一生风光

 

                         吴下燕子2013年中秋写于玉田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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