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岁的政治流亡者孙树才

作者:曾节明 发表:2009-10-16 0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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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者:曾节明

受访者:孙树才

采访地点:曼谷,安鲁萨瓦里广场,Center One商厦一楼麦当劳餐厅(后转到广场公园)

采访时间:2009年9月7日星期一下午

采访缘起:第一次碰见孙树才是在今年5月19日的"六四"20周年公民行活动上:有一个特别老的老者,顶秃发白,高鼻梁上架着眼镜,仪态贵重;本以为此人是一个家境优裕的泰国老华侨,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是一位以八旬之高龄流亡泰国的政治流亡者。

姜野飞介绍说:老者名叫孙树才,是来自大陆的老国民党员,今年86岁了。86岁,为何要在这把年纪选择流亡呢?寒暄中得知:孙老东北人,2006年底来到曼谷,向联合国难民署申请政治庇护被拒。

9月7日终于有个采访孙老的机会。喝着热咖啡,孙老一连几个小时侃侃而谈,70年的阅历如数家珍,头脑之清晰、精力之旺盛,胜过好些五六十岁的人。孙老说话有个显著的特点,就是喜欢长时间地独白,离题千里而浑然不觉,往往需要提醒才能回到正题。这种固执的独白,似乎是基于刻骨铭心的日深月累心理积累,有如一个负重苦力嘴里哼出的号子,只要重荷在身,便一刻不能停止。

曾节明:您老人家怎么八十好几了还要出国申请难民?

孙树才:我出来并不是为了申请难民。如果为了去美国,我还不早出来了?我今年86了,呆在哪个国家有多大区别呢?我出来就为了发出反共的声音,趁自己身体还行,抓紧时间力所能及地做些事情;从事反共事业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心愿,压在心底好几十年了,我不能就这么受压抑地死在中国。共产党害了我一辈子,时间不多了,我不能看着我的理想、才华被他们活活埋葬......所以我一定要出来,只要能呼吸自由的空气、发表自己的文章,就是出来要饭也行。能拿到难民身份最好,拿不到拉倒......我八十好几的人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一定得离开中国,我跟共产党势不两立,我不能再住那地方了......

曾:你早出来不是可以做更多的事吗?

孙:这说来话长了。

曾:那就从你早年说起吧。

孙树才:好,好。我1923年出生在辽宁省梨树县--那地方离四平不远,"解放"后归吉林管了。我父亲曾经是南京国民政府内政部的简任官,"解放"前我家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关内;小学和中学都在北平上的学,中学先在北平市立四中,高一时,也就是1940 年,转到燕京大学高中部。那时候日本侵略中国,北平被日本占了,日本人搞"亲善教育",规定中学生学日语,当时我痛恨日本人,抵制学日语,所以日语没学到 --说老实话,现在想起来我很后悔,当时我把日语学到手就好了,抵制日语让我少了一门特长,日本坏是坏,但跟苏联不一样......。因为恨日本人,1941年春天,我跟同学在清华大学对面的蔚秀园隔着墙向日本军车扔石头,这下捅马蜂窝了,日伪警察和特务搜到学校,老师同情我们,给我们报信,让我们快跑,我们只得逃离北平。离开北平前吃了一餐饭,我们几个同学大哭了一场,我还这辈子第一次喝醉了......

曾:你早年有没有受共产党宣传的影响?

孙:没有,我从来不信共产党那一套。当时中共的宣传确实迷惑了很多青年,但我这个人民族观念很强,我认为中共是卖国贼,因为它完全是苏联成立和操纵的一个东西,而苏联老毛子是侵占中国领土最多的外族,你看唐努乌梁海、外兴安岭那些矿藏和产油的地方,都被它占去了,它当时还在扶持外蒙独立。

从一开始我就不接受中共。我上小学的时候,国民党给我们上爱国教育课,最先是展示两幅地图,一幅是近代之前的中国地图、一幅是当时的地图,在上面标明了中国丧失的领土。而共产党却不要祖国、不要民族,他们支持外蒙独立,当时苏联军队都占了中东路了,他们高唱"保卫苏联";日本侵略中国,它不抗日,还在江西成立中华苏维埃国,分裂中国......

所以中共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我。他们后来为了笼络人心,打着抗日统一阵线的旗号,我是过来人,我很了解他们抗日是装模作样,而对真正在抗日的国民党军队,却是憋足了劲真打,在背后捅刀子。中共是卖国贼;我不接受中共,中共从它成立的那天起,就一直是卖国贼。 

曾:你逃离北平后去了哪里?

孙:去了重庆。但途中在国军汤恩伯部当了3个月的兵。我1941年年末到的重庆,住进流亡学生收容栈--当时国民政府收容日占区逃来的学生,管吃管住,还有书念,虽然条件不好,但那不是共产党的收容站能比的。我就是在收容学校念完的高中。1943年,我考入国民党中央政治学校,在学校大学本部的法政系就读。当时每一个进入中央政校大学部的学生都要填表、审查,成为中央政校大学部学生,就算加入了中国国民党,因此我 1943年就正式成为国民党员,我现在是一个有66年党龄的老国民党员。在中央政校读书期间,时有国民党的高级官员不定期地到校演讲,我记得有白崇禧、陈诚、何应钦、张群、孙科、孔祥熙......。我对白崇禧、何应钦和陈诚的印象比较深。白崇禧身材高大,喜欢穿马靴,有一股大将风度,而且能说会道;何应钦书生气重;陈诚样子短小精干,却好说大话,他说3个月可以消灭共产党,我当时就觉得那不吹牛吗?另外张群的口才也不错。开学和毕业时蒋介石都来了,蒋介石那人可是仪表堂堂,双眼炯炯有神,根本不是中共丑化的那样,但他说话嗓音尖锐刺耳、缺少魅力......

1946年初我到东北实习,参与东北的接收工作。当时联合国成立了善后救济总署,救济中国饥民,中国成立了行政院救济总署进行配合。我一开始就在行政院救济总署工作,做了几个月,由科员升到工作队长。

当时共产党和国民党在东北激烈交战,因为苏联占了东北后,把大部分地盘都交给中共,中共武力抗拒国民政府接收、杀害政府官员,政府每接收一个城市都要调兵去打, 从山海关打起,处处啃骨头;那时共产党在东北不得人心,谁都知道共产党的爹是苏联老毛子。苏联老毛子在东北坏得不行,到处抢劫强奸,在东北人中口碑极坏,许多东北人恨老毛子超过恨日本人。

但苏联人自己也很可怜,苏联军人待遇差,生活很苦,他们的兵一部分是囚犯,缺吃缺喝就随意到老百姓家去抢,酒呀、烟呀、糖呀、牛呀......什么都抢,连女人衣服都抢。我亲眼看见有老毛子跑到人家地里摘南瓜,敲开了就咬,他以为是倭瓜呢,结果咬不动。有抢东西的、喝醉酒的,被老百姓给打死了,他们的部队也不管,死了拉倒,老毛子的命也贱呀!象日本军队和国民党军队少了人,是肯定会调查的,美军少了人就更了不得了,是一定得查个水落石出的,老毛子的部队死了个人,就象死了条狗似的。

在救济总署实习的时候,时常到前线赈军、向老百姓发放救济物资,最远一次到了其塔木,在松花江边。我亲眼所见,四六年那个时候国军这边士气很高,都想早点统一了,建设一个富强的中国呀。那年夏天的四平战役,共产党已经被打垮了,孙立人的装甲师跨过松花江,快打到哈尔滨了,共产党挡也挡不住,连他们的军队都散了,据说林彪收拾东西准备去打游击。我当时亲身感受到那时国民党军队多威风呀,共军都怕了!可这么好一个机会竟给耽误了,那时侯蒋介石怕美国人马歇尔,不让打了,这不是犯糊涂吗?蒋介石要是咬牙多挺一会儿,把共产党给端了,美国还不照样支持国民党吗?太可惜了!要是四六年的这个机会没浪费,能有共产党的"解放"吗?

1946年下半年我回到中央政大继续念书,1947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辽宁省省政府当编译,后来被调到中央训练团东北分团当编纂课课长,负责编写反共教材、小册子。当时东北分团的团长是刘安琪,他后来去台湾当上了台湾陆军总司令。在东北期间,有一次我还被调去184 师当过一阵子新闻处的副处长;我对孙立人将军印象不错,他当时是第四绥靖区司令官,人长得不错、能力很强、人也很正直,但是人情世故和社交都不行,比较刻板,青年知识分子投奔他的,只给普通士兵的待遇,所以笼不住人,后来被蒋介石调走了。

1948年,我调到国民党中央调查处沈阳分处工作,沈阳沦陷的时候,我正在北平出差。东北丢掉太可惜了!国民党输给共产党,输就输在东北上。错过1946年的机会,消灭共产党很难了,但如果处理得当,挺住是完全可能的,但蒋介石用人不当,派来的陈诚,在用人当头上瞎搞裁军,把50万原来的伪军赶到共产党那边去,这不是犯傻吗?这么一瞎胡闹,东北共军人数上马上超过国军了。后来派来的卫立煌是个亲共分子,不听指挥,把几十万东北国军交到林彪手里......

曾:东北沦陷后你去了哪里?

孙:我在北平呆了几个月,住在同学家里,当时北平也快保不住了。北平"解放"后一个多月,我记得是3月20号,我乘共产党还没有实行管制,离开北平,去青岛投奔我的老上级刘安琪,途中经过潍县。刘安琪当时在青岛任第十二绥靖区司令官,但到了刘安琪部队后,我又想到南京看我父亲,我父亲当时在国民政府内政部-- 我老爸在我妈死后一直没娶,我因为这很尊重他,我就从青岛坐船往上海去了。这是我第一次错过去台湾的机会!我去上海不久,刘安琪部奉命从青岛上船,直接撤往台湾;我和刘安琪关系不错,他当时也劝我留下,我如果留下,肯定已经在台湾了。这是我第一次错失去台湾的机会。

曾:后来还有哪些机会? 

孙:你别急。我3月28日从青岛上船,4月1日到了上海,在怡和码头下船,那时解放军已经兵临长江,国民政府开始撤往台湾;当时上海去台湾的船很多,但那时去台湾要审查了,防中共渗透,我那时身上有中央训练团的军官证,去台湾肯定没问题,只需要在上海等个十天八天就成。但我那时急着去南京看我父亲,就没去。这是我第二次错失去台湾的机会。跟我同船到上海的有我一个中央政校的同学,叫贾宝成,他当时留在上海登船,结果很快去了台湾,六十年代他又从台湾去美国留学,就留在美国了,后来在美国的一所大学任教......

曾:第三次机遇是在哪里?

孙:是在广州的黄埔港。我到南京后,解放军准备渡江了,国民政府一部分已经撤走,我父亲随内政部到广州去了。我只得又回上海--回去时我同学贾宝成已经走了,我坐船去广州。4月23日到达广州,这天我为什么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一下船就在报纸上看到:南京在4月22日被共产党占领了,当时觉得天地一片昏暗,前途渺茫,这一天终于来了--我在东北时就预感到国民党败局已定;我心里叹息:国事已经不可为,国家的前途命运险恶,我自己今后该怎么办呢?

到广州后,才知道我父亲和内政部一部分人员正在韶关。到韶关探望了父亲后,我在国民政府财政部干了两个月,那时共军已经逼近广东,国民政府开始撤离广州,财政部要派一部分人到台湾打前站,我也在其中,但我不愿去,因为我相当于军人,不愿做财政工作,就领取了国民政府的遣散费,留在广州,自谋出路。这是我第三次错失去台湾的机会。

曾:接下来你还在广州吗?

孙:还在。当时陆军训练司令部已经撤到台湾,司令官恰好是孙立人,我在东北工作时,与孙立人的关系不错,就向他写了一封求职信,结果很快获得了批准。

但命运就这么捉弄人!7月份我在广州黄浦码头等船,船偏偏没按时来,当时不知道要晚多久才来,后来才知道,实际上只晚来了一天--如果船当天能来,我肯定在台湾了。反正船一晚点,我心里就犹豫了。当时我的未婚妻在北平,她母亲是青光眼,所以我3月离开北平的时候,她没能跟我一块走;她人好,跟我感情也好,我心里割舍不下;另外,我看到别的人去台湾,都是拖家带口、成双成对的,心里不是滋味,我当时只有26岁,正属谈婚论嫁的年龄。这么想来想去,我就没在码头等下去了。这是我第四次错失去台湾的机会;这也是我一生中离台湾最近的一次。

现在想,当时我完全错了,我这个选择,不仅害了我自己,也连累了我的未婚妻。我后来被打成"反革命",她成了"反革命家属";我的小孩都被共产党教育成愚民,他们对我不理解、与我关系很淡漠。(孙树才叹了口气)我当时的选择是本末倒置了! 

曾:放弃去台湾后你去了哪里?

孙:我就上重庆去了,8月份到的重庆。当时我父亲跟内政部的一部分机构也到了重庆。1949年10月,重庆吃紧,在重庆的内政部机构要撤到台湾去,当时国民政府给了内政部人员每人四趟飞机票,可以带家属,我劝我父亲先去台湾,我父亲不愿意,说:"你们都不去(当时我两个妹妹在重庆上大学,都是亲共分子),我这把年纪去干什么?"结果就都没去。这是我第五次错失去台湾的机会。 

没去台湾,我就留在重庆,大半年时间东奔西跑,人太累了。重庆"解放"半年后,有一天我在街上走,碰到一个女人叫我的名字,那人姓刘,原来是国民党中央保密局的工作人员,可以配美制小手枪的那种人,也就是国民党女特务。她跟我说,她随东北赵老太太在四川打游击被抓,赵老太太已经被共产党枪毙了。赵老太太叫赵洪文国,是很有名的抗日游击队领袖,我认识她,她为人坚决反共,根本不象中国大陆电视剧里说的那样,那时她在四川组织反共游击队。刘与赵老太太一起被抓,但她隐瞒了保密局身份,被当作一般"土匪家属"从宽释放--1951年"镇反"前,中共的政策还是比较宽松的。这个姓刘的女人不久就跟了我的一个同事李文雅跑到香港去了--1950年10月24日之前,香港还可以随便出入,我当时也没去香港。"抗美援朝"开始后,出入境全面管制,我最后一个离开中国大陆的机会,就这样丧失了...... 

曾:你在重庆住了多久?

孙:住到1951年。在重庆我差点没逃过鬼门关!共产党的政策说变就变。1951年3月开始"镇反",原来的国民党军政人员抓住就杀,尤其是"三大系统"的人,就是党务、政务和特务机关,我正属于三大系统的人。幸亏我早知道共产党不是什么好鸟,对中共从来不抱幻想,所以事先作了防备,我在广州时搞到一个"广州文化大学"的假学生证以防万一,这时刚好派上用场,凭这学生证,我就瞒过了调查我的人,蒙混过关了。那可真是危险!万一我被查出了中央政校的身份,那肯定枪毙了!那时候共产党杀人很随便,我知道一个商人,与政治根本沾不上边,就因为他信一贯道,经常给重庆的一贯道捐钱,就被戴上"反动会道门头子"的帽子枪毙了。"镇反"杀人根本不经过法院,被抓的人在一个星期之内处理掉,就那么三五十个人一车,拉到嘉陵江边枪毙;因为枪毙的人太多,还出过事:步枪子弹把人脑袋打穿后,打到江对面,打死了几个老百姓。那段日子太恐怖了!"镇反"抓人一般是半夜敲门,晚上躺在床上提心吊胆的,怕死了有人敲门;一听见附近的敲门声,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

曾:你父亲是怎么逃过"镇反"的?

孙:我父亲也很悬!幸好他有过从中央保密局主动辞职的经历,并且有辞职证明,被中共看作有"悔改表现",所以就没杀他。

曾:你什么时候离开重庆的?

孙:1951年年末我回到沈阳,和未婚妻结婚。我妻子小张是沈阳人,北平"解放"后她和她母亲回沈阳了。我岳父生前是东北军阀,是与张作霖称兄道弟的人物,家底很阔,有楼有地,在沈阳有好几处房子,"解放"后都给没收了。结婚后我妻子就在幼儿园当保姆。为了安全,1954年我又搬家到抚顺去住,因为沈阳认识我的人太多。

我被抚顺石油三厂招用,在厂办业余中专教语文和化学,才干了一年多,这总算安稳点的日子又结束了。1956年全国 "肃反"开始,我这一关终于没躲过去,我是"逃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镇反"狠是狠,审查还比较粗,"肃反"的审查就非常细,当时要求,全国每一个 18岁以上的人都必须写个人经历,从8岁的事开始写,不识字的找人代写,还得有人证明;居委会配合公安局调查每个人,搞人人过关,这次实在躲不过去,就主动交代了。

刚开始的时候公安局还说我态度较好,将给我宽大处理,但就象人说的"共产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 1956年底风向又变了,中共中央准备反右,我一看形势不好,就赶紧把我写的批评性稿子全烧掉;那段时间我写过几篇文章,很尖锐,幸亏没给发表,否则我就完了。《新观察》就是储安平办的那个杂志,中共为了伪装开明,"解放"后让他继续办,但开始插手管了。共产党控制舆论比国民党厉害多了,国民党虽说有新闻检查,但很松,罗隆基、章伯钧他们"解放"前在报纸上可以随便骂国民党,逼急了报纸可以开天窗抗议;而共产党是发内部文件层层自律,背后是专政的枪杆子,开天窗不可能,储安平给弄死了,罗隆基、章伯钧他们后来都不敢说话了......

曾:后来"肃反"委员会对你怎么处理?

孙:我的预感完全正确,果然,1956年冬天他们突然抄我家,幸好我有准备,他们没搜到什么东西。抄了家就把我押上吉普车带走,当时我妻子吓得嚎啕大哭,我走的时候,大儿子只有6岁,和饭桌差不多高,老二老三是一对双胞胎,两岁左右......

上了车,他们把我双手背过来铐在吉普车上,我当时就抗议:"不是说要对我宽大处理吗?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坐在我身旁的公安就吼:"住嘴!逃过镇反已经够便宜你了,再啰嗦就毙了你!"这次离家,一走就是14年。1957年春天,正好赶上"反右"运动,我就在这新形势下,被抚顺市中级人民法院"从重从快"判处有期徒刑14年,罪名是"反革命罪"。

曾:你没有上诉?

孙:谁敢上诉?照当时共产党的标准,谁上诉就是抗拒、就是态度恶劣、就是坚持反动立场;上诉的人二审判得更重! 

曾:你在监狱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孙:判决下来后,我先被送到关山子劳改队,后来又转到阜新劳改队,到的时候正赶上劳改队刚成立,在一个煤矿干活。我因为有文化,很难得,刚开始就被派去干广播和文宣工作,干了两年;后来调去当记录员,管病号中队--那时阜新劳改队有三个中队,除病号中队外,另有两个中队生产。

当时我爱国心切,看见工地上废枕木、废钢丝绳丢得到处都是,怪可惜的,就动了废物利用的念头。恰好我了解到有几个轻病号会做笊篱,而且我知道由于搞一大二公,私人小作坊关了门,当时市面上缺这东西。我就向上级打了一个报告,结果得到批准,给了我们一堆旧的虎钳、锤子等工具,我就把人组织起来制做笊篱,以劳改场的废工料做原材料,不会做的,由那几个会做的指点,就这么忙活开了,几年当中,我们少说也做了好几十万把笊篱。那时我们跟供销社订了合同,供销社定价是一块钱一把,市面上很好销,到了1960年全国物价上涨,供销社还保持一块钱的价格不变,我一看不行,就建议重新定价,结果笊篱才涨到三块钱一把;但就这一个项目,我给国家至少创造了几十万元的价值......

曾:你立了这么大的功,给你减刑了吗?

孙:减个屁!一天刑都没减。我辛辛苦苦做的这些事儿,都被监狱干部当作自己的政绩了!好事当然给出身好的人摊上,我是"反革命分子"嘛,怎么可能有这么高的觉悟呢?共产党它就是这么不讲理。唯一的一个奖励就是,他们把我每月的口粮从27斤涨到36斤。不仅没给我减刑,他们还嫌我"改造得不好",找茬整治。我这个人实事求是,对上级不喜欢拍马溜须,1960年全国闹饥荒,监狱口粮也短缺,当时领导让我去研究"增量法" --所谓"增量法",就是把饭用水泡一夜,泡得好,一斤饭可以蒸出一斤半来。我当时就说"增量法"没有意义,你蒸出再多,营养还不是那么点儿,能管用吗?他们就说我"自由主义思想严重"、"抗拒改造",所以,1962年以后,他们再也不让我干文字工作和轻松一点的活了,安排我去挑大粪,结果累成了甲型肝炎。幸亏一个队友懂得偏方和草医,这才恢复过来。我身体没好透,又被他们叫去干活了。我正常体重62公斤,当时瘦得只剩49公斤。

1963年劳改队撤销,我被转送到盘锦农场,当时辽宁三个劳改农场:盘锦农场、康平农场和营口农场,盘锦农场最苦;盘锦农场分八个大队,我被分到养殖大队,成天做养鸡、养猪、养牛、养马的事。我在盘锦农场期间,正碰上"文化大革命",我妻子小孩因为是"反革命家属",从沈阳(我被抓后,我妻子回沈阳了)被下放到铁岭农村。1970年我刑满释放,就地安置就业,这时候家属可以探望了,她每几个月来盘锦看我一次,可以去干部食堂吃饭......

曾:坐了14年牢,再见到小孩时他们还认识你吗?

孙:(淡淡地苦笑)都不认识了。我被抓的时候老大只有6岁,出来的时候他都20岁的人了,还记得啥?老二老三也有16岁了。就因为这个,我小孩跟我关系一直很淡漠。

曾:你父亲后来怎么样了?

孙:我父亲"解放"后一直呆在重庆,没回东北;他因为成份很不好,没单位接收。当时我两个妹都在重庆念书,她们跟我父亲生活,本来以为相互间有个照应,谁知道我两个妹的脑袋都被共产党弄坏了,六亲不认,与老爸划清界限,我父亲就一个人孤零零地靠摆个烟摊为生。我父亲后来得了病,就硬撑着,5年没上过一天医院,最后病危抬到医院,查出是晚期肺癌。从病危到去世,我两个妹没去看一眼,有人通知她们去看,她们居然说:"还看什么呢?有居委会照顾不是很好吗?"我父亲大概 1960年死的,死的时候不到60岁,我当时正在坐牢,没能去送终。

曾:你妹怎么这么冷漠?

孙:她们俩在重庆念书的时候就很亲共,完全被中共洗脑了;她们还恨我们影响了她们的前途呢。我小妹原先在重庆女子师范学院读书,大学期间成绩突出,被选送到在北京新成立的东方语言学院--就是现在北京大学的东方语言学院,主修印尼语。东方语言学院是专门培养外交人才的院校,本来她有望进入外交部工作,后来因为家庭出身不好没去成。我小妹后来一直居住在北京,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人世。我大妹"解放"后当过一阵重庆港务局局长,后来因为出身不好给拿掉了,以后在江西一所中学教书,我刑满释放后给她写过一封信,结果她给我的回信满纸都是官腔,让我好好改造思想。我一看心彻底凉了,就没再与她们联系,本来因为老爸去世那件事我已经很不满了。这两个妹都满脑袋党文化,跟我没法沟通。我都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还活着,我们快60年没见面了。

曾:真是家庭悲剧呐。

孙:(嘴唇有些哆嗦)这些别提了。全国有几千万像我家这样的家庭,我家只是几千万分之一。

曾:刑满释放后没给你恢复原来的工作?

孙:没有。一开始,他们借口我妻子已经落户农村,打算分配我到铁岭农村的一个供销社工作,那还不如留在盘锦,因为我原籍城市,如果去了,就从此落户农村,就得受双重歧视。所以我不愿意去,我宁愿留在劳改队,我看准了像我这种因为政治原因坐过牢的人回到社会会受歧视,而留在劳改队不受歧视。但他们不让我留在劳改队,1973 年,他们硬把我调到辽阳市铧子镇新生水泥厂当工人,在仓库里管地磅,兼当记录员,这工作还不算累。1976年初,又把我调到铁岭钢厂当工人,果然受歧视 --厂领导就这么歧视你:你知识分子有啥了不起?我偏让你干重活,谁让你是"反革命"?我当时每月吃45斤定量,干的是抬钢水的活,很快就累出病来,先得了结肠炎、又得了乙型肝炎,他们这才让我再管地磅。

本来在1975年,中共在邓小平的主持下出台了统战新政策:对原国民党的军、警、特、宪人员,有帽的摘帽,在押的释放,并且转业安置,百分之百地恢复公民身份,是知识分子的恢复工作和待遇。但当时的中国社会,"左"的风气很浓,很多地方对新的政策持观望态度,各地执行很不一样。东北向来是"极左"势力的大本营,当官的"宁左勿右"作风特别强。再加上邓小平1976年因为"四五"天安门事件再次被打倒,东北地方上那就更不愿意执行这统战新政策了,一直到"粉碎四人帮"后也没多大好转。劳改队执行得好一些,城市里却拖着不办。中共的整个体制就这样,地方上当官的"左"过头了最多受点批评,"右"得不好就保不住乌纱帽;为了保险、也图个省事,当官的就不给你落实政策,你能拿他们怎么样?

我原来看得很准,如果我当初能留在劳改队,后来肯定给落实知识分子政策了。我有个牢友和我的问题相类似,他释放后获准留在劳改队,落实政策后调到文联工作,后来调回大学任教了......

曾:后来你就一直在铁岭钢厂?

孙:对。后来厂里安排我干抽水工,就是抽焦化车间的管道废水,每天只要干三四个小时,有时只用干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都是我的了;利用业余时间,我曾经推着两轮车到菜市场卖过一阵子蔬菜,但更多的时间上图书馆,我不能就这么荒废下去......

曾:"六四"期间你在干什么?

孙:我在钢厂。我没参与"六四",因为铁岭毕竟是个小地方嘛,也没有发生什么游行。但是我对形势的发展很关注,我每天晚上看新闻联播,为了了解真实情况我还专门买了一台短波收音机,每晚收听美国之音和BBC的报道。5月初学潮势大的时候,我心里也很兴奋,觉得机会来了,乘着那个机会能够结束共产党的统治多好!但是很快我就发觉那次成不了事,因为学生不懂事,赵紫阳又没有魄力跟邓小平老人团玩真格;我心里很着急,但是帮不上忙。5月20几号戒严以后,我就预感到会开枪,因为邓小平、陈云那帮老人都是些杀人如麻的家伙,他们决不会向学生让步,为了保政权他们一定会大开杀戒......

曾:"六四"以后你也没有机会离开钢厂?

孙:本来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但因为各种原因没去成。1990年的时候,铁岭市统战部找我谈话,准备调我去"民革"铁岭市委员会工作,他们看中我的国民党中央政校背景,有利用价值,而且我跟当时台湾的黄埔同学会会长的关系确实很好。当时他们还去南京档案馆找到了我的档案。

我记得当时铁岭市统战部部长是个女的,叫金顺子,朝鲜族,她人不错,很同情我,但是她打的报告却被人事局长给挡回去了。人事局长说根据中央政策,原国民党中央党校、政校、警校"三种人"不得录用,我就在这三种人之列。因为当时中共大力加强对台统战工作,我的问题还可以特批解决,而且金顺子也在为我打报告寻求特批。但经过这一遭我看淡了,"民革"就一个政治花瓶嘛,"民革"的人都是傀儡,我不愿意当傀儡,被共产党摆弄来、摆弄去、装门面。所以,后来再找我去谈话,我就没去。因为我放弃这机会,我的孩子们都看不起我,到现在还怨我......

这是改变人生的最后一次机会,接下来就到退休了。本来我早该退休,但我转业安置的文件上有:不办退休,病假工资照发。本来这是"养起来"的意思,就是把我们这些原国民党的军政人员养起来,给台湾做做样子。因此呢,我就一直没退,每天在厂里上一两个小时班。到了 1997年,各地方成立劳保局,退休人员与单位脱钩,工厂也快黄了,这时候不办不行了,我只好去办退休。谁知道劳保局的工资科科长咬定我安置文件中的"不办退休"字眼,就不给我办退休,我只好上访,折腾了好一阵子,闹到统战部去了,经过上级批示,劳保局局长把工资科科长狠狠批评了一顿,这才给我办了退休。但那个科长因此对我怀恨在心,工龄只给我从1973年算起,算工资的时候尽给我找茬,总之想方设法歧视,结果当时给我定的退休金每月只有两三百块钱,吃饭都成问题!

曾:你在国内是因为什么事又惹上麻烦的?

孙:是因为写文章。1998年长江那边发生特大洪灾,很长时间江泽民躲在北戴河避暑,对灾情不吭声不吭气,我看了很不满,就又开始写文章批评共产党,在家里偷偷写。当时我把文章写在八开的纸上,用小字,密密麻麻地这么写,写完以后就藏在床垫下;但是我的文章没地方发表,国内媒体它不可能给你发,找海外媒体发我当时又没有渠道。我惹上麻烦也怪我自己不小心,平时我跟人谈话时喜欢说对共产党不满的话,而且也向亲朋好友说过写文章的事,后来肯定有人告了我。2005年胡锦涛大搞"保先"运动,社会控制收紧,单位(指铁岭钢厂)保卫科找上门来了,保卫科长对我说:"孙老师,听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能不能拿出来让我们看看?"共产党这套把戏我见多了,我就说:什么文章?我几十年没写了。他立马变了脸,气势汹汹地说:"你不让看,我们就要搜了!"当时我妻子患脑血栓,瘫痪在床上,他们也不管。我就说:"请出示搜查证。没有搜查证,你们敢搜我就报警!"他们没想到我会来这一着,给镇住了,就没敢搜我家。我一看形势不好,就偷偷地把文章转移到一个亲戚家存放。果然,接下来,单位党委书记亲自来我家找我谈话。来了好几次,他拐着弯儿反反复复地说:我们让你把文章交出来是想挽救你、保护你,如果你的文章被搜出来,那性质就不同了!那段日子实在是祸不单行,我老伴病重,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都需要我帮忙--她得股骨头坏死有5年,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刚开始还可以挣扎着到厨房做饭做菜;后来又得了脑血栓,不能下厨房了;后来上厕所摔了一跤,就完全不能自理了。她在2007年7月份病死,死之前昏迷了十多天;送医院要先付五千块钱,我当时凑不够那么多钱,她的病,反正送医院也救不了,最后就没送医院。

我老伴走了,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我不甘心就这样被共产党埋没到死,我一定要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就在2006年春天偷偷地去办了护照。那个时候护照申请还没有收紧,我们那边办护照当时不用派出所开证明......

曾:你出国的事你小孩知道吗?

孙:当时没告诉他们。我已经说了,因为我长期坐牢,我小孩跟我的关系很淡漠,而且他们早已经长大成家了。我两个儿子,一个在抚顺、一个在沈阳,我女儿在铁岭,他们在农村长大,受的教育很不好;受中共的愚民洗脑,他们现在也跟许多中国人一样,根本无所谓什么自由民主,只要自己能得点实惠就行,跟我没有共同语言。我小孩现在也跟我通信,我出不出去他们无所谓......

曾: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孙:我打算发挥我自己作为一个历史见证人的作用,我是为数不多的、完整地见证中共60年统治的幸存者之一。我今年86岁了,没什么别的想法,就是乘着还有一口气发出自己的光,我打算在3年当中尽可能地把自己过去的文章,还有自己的所思所想发表出去......

我这一生最大的教训就是为了谋求个人家庭而放弃了谋求好的机会,结果个人事业给毁了,家庭幸福也没得到。我当时没看到的是,在没有人性的共产社会里,个人家庭幸福是完全得不到保障的;我选择留在大陆,不仅害了自己,也连累我的妻子、耽误了我的小孩。如果当初我选择去了台湾,我整个的人生悲剧和家庭悲剧本来可以完全避免的--至少没有牢狱之灾,也不会过那种才能完全被埋没、屈辱悲惨的生活。

我现在80多岁了,被耽误的事情已经无法弥补;依我的个人素质,本来可以做很多事情,现在只能是力所能及了,走到哪算哪吧......

成稿于2009年9月27日星期日于曼谷流亡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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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中国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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