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Maggie,女,45岁
每当初次相识的人,赞她的女儿懂事,她的嘴角总有痉挛一般却被她牢牢控制着的牵动。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她想否认,却没有办法否认。这个孩子真的很懂事很乖巧,也很像那个素未谋面的她。“她应该挺漂亮的。这孩子长的不像我的爱人。”坐在她奢华的家里,我愿意相信她是一个让人艳羡的女子,无论是出生家境还是如今的生活。她饱读诗书,可以出口成章;她气质优雅,可以艳压群芳;她钱财丰盈,可以一次付清买下市中心的condo。还有,她有一个这么好的孩子,许多人说这是几辈子修不来的福气。而她也能够自自然然的这样享受吗?
说起这种状况的由来,原本矜持少言的她,一下子变得絮叨起来。
想起过去,我总是会沉浸在一种激动的无比沉醉的情绪里,从婴儿到少年,再到青年,我眼前晃动的都是快乐的笑声,干净的房间,漂亮的人儿。父亲母亲都是高干,上面的哥哥姐姐个个玉树临风才华横溢。我是最小的女儿,但生得最为丑陋,长了妈妈的小眼睛,爸爸的大嘴巴,妈妈的黑皮肤,爸爸的低鼻梁。但我却是最被娇宠的孩子。或许,父母觉得没有给我姣好的面容,就想在其他方面给我更多。
在中国刚刚改革开放,大部分的工人农民的生活都简单朴素的时候,我有自己单独的房间,有保姆,有国外的玩具玩,上下学都有汽车接送。尽管样貌不算出众,但这些也足以满足了我的虚荣,成就了我的自信。我的穿着讲究,生活文雅,读书也很有天分,出出进进都是前呼后拥,像一个公主。
公主情窦初开了,偏偏要惊世骇俗,爱上一个家境贫寒的少年。
全家人都惊呆了,甚至一向开明的父亲。他软硬兼施,甚至在气头上以断绝父女关系来逼我,我都没有一点的动摇。我不是想气父亲,我只是太爱他。我生长在一个什么都不缺的家庭里,我认为一切的好吃好用的东西都是轻而易举的可以得到的,简单到只要我一拉开抽屉就可以。我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难办的事情,有什么忧伤的眼泪。我的生活如此,我的爱情和家庭也是如此。我所喜欢的,就应该得到,也能够得到。我不觉得他们有什么可以反对,更不觉得我的爱人能有什么其他的选择。
家里人越是反对,我就越是坚持。父亲语重心长地告诉我,应该多一些选择,眼光不要局限。在家人地安排下,我也见了几个他们为我挑选的青年才俊,无非是高干子弟,喝过洋墨水,有家境也有人才的。而在热恋中的我,眼睛前面就只放着他的脸,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他们再有文化读书再多,都比不上他的沉默凝眉,他们再是剑眉星目,都比不上他的灼灼目光。他在我面前,没有身份没有名字甚至没有过去。在我遇见他之后,他就是我的爱人,我的爱人。
在我的坚持下,父亲妥协了。父亲真的是好父亲,在我们结婚之后,他一点也没有给过我的爱人任何恶言。为了我,他打破他一直坚持的原则,利用他的关系,给我的爱人了好工作。这些都是连我的哥哥姐姐都没有享受过的待遇。父亲说,只是想我的生活还和没有结婚的时候一样,打开抽屉就有我想要的糖果,拉开柜门就有我想穿的衣服。我感动,我告诉我自己一定要幸福和开心,就像小的时候。
我的爱人虽然是那么的自尊,还是那么的嘴硬,对于父亲的安排,甚至没有说一声谢谢。但,他用努力工作让我们全家都很满意。他不仅很快熟悉了工作,不几年,就建立起了自己的关系网,开始自己做公司。从小,我的衣服口袋里总是装满了零食还有零用钱,对钱,我不缺,也没有什么概念。而他渐渐所赚来的钱,还是多的让我瞠目。
让我欣慰的是,他没有桃色新闻,没有夜夜笙歌,除了在公司加班,就是和我在一起。虽然,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显得有一些沉闷和忧愁。但我想那些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他能够处理的。那一点忧郁,不正是我喜欢着魔的吗?在我们的儿子出生之后,我看到他脸上的喜悦,感觉幸福极了。我的生活还是粉红色的,都是玩具,都是糖果,都是彩色的气球。
可这些都在我看到那襁褓中的婴孩的时候霎那间消失了。那时候,我是什么年纪?不记得。还记得是什么年月吗?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个画面,还有他的眼神,望着那个孩子的眼神,温柔的令我嫉妒,怜爱的让我心疼。我一直以为他的目光里,只有坚毅,只有忧郁,只有炽热。
孩子一直在哭,小嘴张着。“你,你能不能给她喂一点。”我爱人有一些迟疑的说。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给儿子断奶,母爱充盈,欣然答应。我抱起那个小婴儿,好像刚刚出生没有几天。“怎么这么小就给抱出来了,她妈妈舍得吗?”他没有吱声,只是静静看着,却泪如雨下。
“她难产死了。我对不起她。”她是谁?她是我爱人的初恋,她一直生活在他们的家乡,她怀孕,她死了,她女儿的爸爸是我的爱人。
我仿佛记起了。在儿子周岁的时候,他在他的家乡。本来说要赶回来,却没能回来,打来的电话里支支吾吾语焉不详,他说电话的效果不好,匆匆挂了。
“没有想到,那次回家乡给希望小学捐款,看到了她。她在做乡村教师。她,是她。”我爱人几乎说不下去。她,我几乎忘了。她,还一直在。在我轰轰烈烈的恋爱时,隐约地听到过她的名字。可这个名字对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只是一个乡野里的女子,而我却是公主啊。
“她说你更加适合我,适合我的才气,适合我的抱负。她主动和我分手,然后到外地去了。我心里一直想着她。这次没有想到在家乡见到她,所有沉默的一切仿佛复活了。是我情不自禁,是我害了她。她的身体不好,不能生孩子的。但她还是生,坚持自己生,生下这个孩子。”
真像我小时候看过的小说,那个时候不知道为这个死去的女主角流了多少的眼泪。为她伟大的爱情感动,为命运的无情悲愤。然而,现在却没有。被女孩用力吮吸的乳头开始隐隐作痛,一直痛到心里。
“我们来抚养这个孩子吧。”他几乎在哀求,“把她当作我们的孩子一样养大。”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怎么回答。看着她瘦小羸弱的身体,以为哭泣而几近扭曲的五官,我仿佛忘记了,她来自哪里。
家里越来越有钱了,房子越住越大了,有了儿子了,又有了女儿了。父亲很是喜欢这个小女孩,他总是说:“闺女不像你们哦,像我像我。大眼睛大眼睛,呵呵。”父亲很开心。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他。我希望他快乐,也希望自己快乐。可是,随着孩子一天天的长大,我害怕了。
随着父亲去世,两个孩子到了读书的年纪,我们从北京搬到广州,又从广州到深圳,都是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我也没有再上班,在家里专心教养孩子。儿子长的越来越像爸爸,而女儿越来越像她。小区里的人,都说女儿漂亮,遇到心直口快的人,还直说这孩子真不像我们的。每逢这个时候,我心里都难受极了。我仿佛要消失了,儿子的面孔上,看不到我的印记,这个女孩子身上,更从里到外没有。我在哪里?
我爱人做生意经常飞来飞去不在家,我看着这孩子一天天的疯长,那圆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几乎每天都有人说她不像我,好像眼神中已经有了疑惑,我的精神压力好大,只想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没有人关心我的地方。
移民了,投资移民。
我还是带着他们,一男一女。男孩子10岁,女孩子8岁。
他在国内操持着生意,供养我们在这里的花销。
来到加拿大最初的时间,我大把大把的花钱,买车买房子买首饰。大把大把的钱从中国的账户打过来。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他越是这样,我越是难过。难道我的生活从此就成了一种补偿?
我不用上班,整天的事情就是送孩子们上学,回来收拾房子,买菜做饭,购物逛街,接孩子回家,安排晚餐休息。事实上,我是乐于过这样的生活的。可是两个孩子之间的对比还是让我的心没有办法平静。
女儿很懂事,她没有任何的坏毛病。功课好样貌好修养好,很能帮助我做家事。儿子不爱读书,长的也是像了我,不算英俊。如果这个女儿是我的,我可以将她一切的好都变成自己的得意与自豪,但她不是。她的好一度在我的眼中成了一种讽刺。我没有见过她的妈妈,但几次恍惚之间,仿佛那已经逝去的女人站在我的面前。女儿很敏感,她感到我对她在感情上的挣扎,她甚至问过我她是不是捡来的孩子。以孩子单纯的心思,她所能想到的也就止于此了。
我没有说什么,什么也没有透露给她。不要在这个世界上再增加一个伤心的女子了。
但是,我很想要一个自己的女儿。我固执的要见到我和他的女儿,是怎样的样貌怎样的品行。我甚至愿意在将近40岁的时候做高龄产妇。我爱人没有同意,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来加拿大见我。他说,他有一个女儿已经足够,他说我这么大的年纪生孩子危险。我沉默了。我只有哭。原本我们说好的,儿子三岁的时候我们再生一个孩子,最好是一个女儿。可是,这个女儿来的早了。这个女儿不是我的女儿。
转眼之间,我们到加拿大已经六年了。男孩子16岁了,女孩子14岁了。他们都长大了。
我也45岁了。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生一个孩子了。
有的时候,遇到多话的人,一个劲的夸女儿好。我真想告诉一声说,这个孩子不是我生的。我想看看他们脸上疑惑的错愕的表情。但,转念之间,我又怕中国人的圈子太小,他们的眼神泄漏了什么给孩子。我的心情好矛盾,很压抑。我很是希望自己内心真的能够坦然把这个出色的女儿视作自己亲生的孩子,真正的以她为荣,当别人赞扬她的时候,我一点不会觉得尴尬。我真的能够达到这么自然的感觉吗?她没有一点像我,尤其是那有一点忧伤的水灵灵的眼睛。
我真的很想自然自在的生活,然而,这个孩子一直在内心提醒着我那些我不知道的日子,那个我只听到过名字的女人。如果她活着,我的爱人会不会弃我而去?如果她活着,她会不会和我争夺我的爱人?
在加拿大的日子活的很松散,我经常用大把的时间来幻想她的样子,甚至还神经质地画她的画像。我想象她说话的语气,看人的神情,甚至走路的身姿。我不敢问我的爱人关于她的事情,我怕,我怕她在他心里面又活了过来。
我还有出路吗?
等到他们上大学,还有四年,我就不在加拿大待了,我要离开她远远的。至少现在,我还没有智慧和勇气和她生活一辈子。我不愿意再听见那些说我们不像的话语和疑惑的眼神。她最好在加拿大结婚生孩子,再也不要回中国,而我在中国和我的爱人一起。或许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有平静的生活。不用整天面对着她幻想着她母亲的一颦一笑。
Maggie一直叫他“我的爱人”,而不是老公丈夫或者先生。她仿佛在文艺小说里梦呓一般,想把这称呼中的浪漫旖旎揉合在生活的纤维里。她什么都知道了,在她没有开口问她的爱人之前。他已经将一切合盘托出毫无保留。于是,她没有什么可以问的了。真是这样吗?她还想问一句,但她没胆量。她没有问她的爱人“你还爱着我吗?”他的答案能够给予安慰吗?她不问了。她之所以一直叫他“我的爱人”,因为“我的爱人一定爱我。”只是凭着这个没有得到确证的信念,她养育着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内心挣扎,面容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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