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初秋,我新婚燕爾,在呼市西郊孔家營子居住。9月9號下午四點,我從果園回來,遠遠聽見哀樂聲響起,週而復始地在空中迴盪。快走到供銷社時,突然看見那裡的電桿下聚集著好多人在聽廣播。我似乎聽到了些什麼,但是聽著聽著就覺的不對勁了,這次不是一般的大幹部了,前面說的一大串職務,都是導師、統帥、舵手這些,莫非是他?毛主席?簡直太不可相信了,太突然了,之前怎麼一點跡象都沒有,他是要活一萬歲的呀?當然草民們心裏明鏡似的,從古至今哪有活一萬歲的,除非你和閻王爺沾親。但活一百五十歲是北京的專家剛研究出來的呀,是完全可能的,現在還沒到一百歲嘛!毛怎麼這麼不經活?他的命怎麼這麼脆弱、不爭氣,這麼快就交代了?……
我嚇壞了,因為這件事情對於我來說猶如天塌地陷,猶如一顆彗星正以每小時五萬公里的速度朝地球飛來。雖然毛死了,我心中有點竊喜,但不知道沒有毛的中國將會如何?日本鬼子會重新佔領中國?蔣先生會反攻大陸?我不得而知……我騎車逕直向市裡奔去,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必須回家和母親商議!
在回市區的路上,我看到路上的行人們都停下了腳步,聆聽路邊電桿上喇叭裡傳出的不幸消息,人們都自動低頭默哀,很多人止不住放聲大哭。
那時,母親已經病休,我到家時,她正在翻閱《聖經》,她還不知道這個消息,我也不知該如何表達「毛主席死了」這樣的意思,當時全中國的人恐怕沒有一個人敢說得出口。說「賓天了」「駕崩了」母親也聽不懂。於是我低聲對她說:「毛主席逝世了!」
母親沒聽清,反問:「失事了?啥失事了?」
我只好貼著她的耳邊悄悄地說「那個姓毛的老漢死了!」
「啊,毛主席怎麼會死呢?誰都能死,他也不能死啊!不是說要活一百五嗎?」
我說出這句話,如釋重負,但母親頓時臉色蒼白,臉上的表情也變得複雜起來——悲哀中帶著驚恐。母親說:「唉呀,他死了,那我們以後的日子咋過呀?」
那時,許多人聽到毛澤東去世的消息,都不約而同地感到,中國就要滅亡了,然後心情都非常憂鬱,心想沒有了毛澤東可咋辦?資本主義要復辟,地主資本家會反攻倒算殺害勞動人民,無產階級的紅色江山就會變色,然後勞動人民就要被剝削被壓迫,就要受二遍苦,遭二茬罪……
我倒沒這樣想,我只是在想:「地富反壞右」這些賤民們的噩運是否已經到頭了?
9月18日,我參加了呼市新華廣場舉行的追悼大會,那天下午兩點整,廣場上已經黑壓壓地站滿了人,鴉雀無聲,一片莊嚴肅穆的景象。
三點鐘到了,市內所有的警報氣笛齊聲鳴響。汽笛聲後,高音喇叭中的哀樂開始在空中迴響,新華廣場萬人默哀。哀畢,莊嚴的《國歌》《國際歌》又隨之響起。
我站在隊伍裡,緊閉雙唇,不敢亂說亂動,老老實實地聽那高音喇叭裡傳來的,不知聽了多少遍的哀樂聲。這些單調的音符,彷彿充塞了整個空間,並覷準每一個縫隙,讓它們無可逃匿。突然,離我不遠處,一個人倒下去了,像中了槍彈,卻沒有一點聲音。周圍沒有人動,是不敢動,還是不知如何動?直到場外負責警戒的人來了才把他扶走。轉眼間,一切如初,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然而,不一會兒,又有一個姑娘倒在地上,情景重複如上。追悼會時間不長,但加上開始站隊和等待的時間,對那些身體或精神脆弱的人來說還是太長了,他們真的挺不住了,就好像大救星死了,中國就挺不住了一樣。
那天,會場內外都事先安排了很多治安保衛人員和醫護搶救人員。這個安排還真的派上用場了。有好多群眾當場哭的昏迷過去了,工作人員迅速將其抬上救護車,送往醫院搶救。因為救護車不夠,忙不過來,工作人員就用擔架把昏迷職工直接抬到附近的鐵路醫院,好像在戰場上搶運傷員一樣,悲痛、緊張、壓抑。
退場的時候,有的人仰望著毛像遲遲不肯離去,有的哭抽筋了,兩條腿不聽使喚,站不起來,只好由工作人員攙扶著慢慢退場。
我站的位置靠前,又不敢東張西望,所以,不知道一共有多少人倒下。幾年後,我調到了內蒙古電管局上班,一天上班沒事,我和辦公室的一位女同事閒聊起這件事,她說:「還說呢,我就昏倒了!」我問:「當時什麼感覺?」她答:「開始就是感到有點熱,心裏發空,後來就越來越站不穩了,不知什麼原因,突然腦袋‘嗡’地一下就倒下了。其實我身體挺好的,那天也不知為什麼。」我問:「咱們單位當時昏倒幾個?」她答:「不知道幾個,反正一會兒一個,一會兒一個,後來我也堅持不住了。」她邊說邊笑,完全失去了當年的凝重。
那天,我看到所有的人們哭成一片,雖然也想裝,但就是哭不出來。也許我的心腸有點硬,更重要的是我真的沒感覺到「老人家」對我有什麼恩情,我17歲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牛鬼蛇神;20歲又被打成「內人黨骨幹分子」,期間九死一生。
當我低垂頭顱混在擠擠挨挨的葬禮行列中,周圍數百人的嚎哭一陣陣如爆炸般轟鳴,怎麼辦?那些年我常常暗自落淚,但現在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我不能無動於衷,此刻必須痛哭!於是我瘋狂地搜索悲慘的記憶,忽然想起文革中「邱書記」被紅衛兵用銅頭皮帶打的皮開肉綻的情形,及邱書記被屈辱歪扭的胖臉,老淚溢出……我一陣眼熱,下齶趁勢抽搐,幾秒種後,我成功地哭起來。
看到有許多人哭得死去活來,我後來問他們:「你是怎麼哭出來的?」有人說:「我是想到1960年挨餓的事,就哭出來了。」有人說:「我是想我奶奶被餓死時的情況,就哭出來了。」還有人說:「站在隊伍裡覺得不哭又不好意思,想哭又哭不出來,於是就想最悲催的事:被別人打?狗日的,不可能,從小到大都是我打別人,後來我想到了老爸,一想到他掛著大牌子,彎腰站在批鬥台上,被打手打的滿臉是血,就哭出來了……」。
哎呀!一晃快四十年過去了。毛依然躺在那裡,當時的孩子們現在也都年過半百了!
近日北朝鮮的金正日壽終正寢了,在電視上看到平壤的人民如喪考妣,捶胸動足、呼天搶地、痛不欲生的樣子,讓我也回想起我們的1976年。
聽說在北朝鮮,部隊戰士每天也只有四兩玉米麵,一個個面有菜色,餓的皮包骨頭。為什麼仍然如此熱愛他們的領袖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有好友說:「政治領袖等同於精神領袖,也就是教宗!這種離世的悲哀,是常有的事,羅馬教宗如果一下子離世,很多西方人也會是這個樣子!」
他還告訴了我法國革命家羅伯斯庇爾的一句話:「過往的行人啊,請不要為我哀傷,如果我活著,你們誰也活不了!」
二戰時攻打瓜島的美軍士兵問班長:「對面地堡裡的日本鬼子為什麼都在喊萬歲?」「萬歲是啥意思?」班長說:「萬歲,就是一切都結束了」。
我於是恍然大悟。
責任編輯:唐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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