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維自沉年代,正值中國社會處於激盪變革之際。1924年,馮玉祥兵臨北京,遜帝溥儀被逐出宮。1926年,國共合作的北伐戰爭開始後,北洋系統的馮玉祥、閻錫山先後易幟。北洋政府分崩離析,京畿之地草木皆兵。此時,王國維任教的清華校園也失去往日寧靜。
據當年的當事人回憶,其時王國維雖然日常言行無異常時,但言及時局,輒神色黯然,有「避亂移居之思」。而當時,他生活與精神上的依托者羅振玉已攜眷東渡,梁啟超養痾津門。生性孤僻的王國維與他人少有交往,唯與清華研究院主任吳宓過從頗密。6月2日早晨,王國維忽然找到吳宓,說有事將外出,需借用5元錢。接錢後就出校門僱人力車急行而去。到了下午,家人找到吳宓處,說他沒留片言出門至今未回。吳宓便著人四處尋覓,後從車伕處得知一長者去了頤和園,眾人便到頤和園,也是遍尋不得。後來又從管理員處得知,有一長者曾在排雲殿魚藻軒字走廊徘徊多時。大家又尋蹤找去,只見一地菸蒂,卻不見人影。忽見稍遠一點地方水中似有人影,有人就下水探尋,果然觸到一人體,頭沒於湖底泥中,而後背衣衫還未完全浸透--正是已死多時的王國維。
王國維死後,家人在他遺物中發現了他死前一日所寫的遺書。遺書條理清晰,考慮周密,足見死者絕非倉促尋死。這與王死前幾日無異常舉止相吻合。但遺書一開頭「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十六字,卻給生者留下種種疑竇,成為70多年來其自沉之因久說紛紜,又難以確論的「謎面」。
對王國維死因,其親屬自始至終諱莫如深。而後世臆測大致又分幾種:
一為「殉清」說。王為清朝遺老,更對遜帝溥儀向有國士知遇之感--王國維以秀才身份,被溥儀破大清「南書房行走」須翰林院甲科出身的舊制,召其直入「南書房」--有此思想基礎和遺老心態,逢「覆巢」之將再,以自殺而「完節」似乎也是情理之中。所以梁啟超以伯夷、叔齊不食周粟而比之,當時的清華校長曹雲祥和羅振玉、吳宓等均持此說。魯迅在《談所謂「大內檔案」》一文中,稱王「在水裡將遺老生活結束」,可見也為此論。但反對此說者認為,王國維與羅振玉、鄭孝胥、陳寶琛輩有別,鄭等效命清室復辟,不惜委身於日本政客。而王國維卻領清華職,心無旁騖,潛心學術。他雖「忠清」,卻不充其鷹犬,以至「愚忠」至「殉清」程度。所以當時就有人說:「你看他那身邊的遺囑,何嘗有一個抬頭空格的字?殉節的人豈是這樣子的?」
二為「逼債」說。當年溥儀在其《我的前半生》中說:內務府大臣紹英委託王代售宮內字畫,事被羅振玉知悉,羅以代賣為名將畫取走,並以售畫所得抵王國維欠他債務,致使王無法向紹英交待,遂愧而覓死。當時報紙還傳,王曾與羅合作做生意虧本,欠羅巨債。羅在女婿(王長子潛明)死後,羅、王已生隙,羅令女居己家為夫守節,逼王每年供其生活費2000元。王國維一介書生,債務在身,羞憤交集,便萌生短見。此說經郭沫若先生筆播,幾成定論。但從王遺書對後事的安排看和事後其它一些證據表明,王國維生前並無重債足以致其自盡。
三為「驚懼」說。1927年春,北伐軍進逼北方,而馮、閻兩軍易幟,京師震動。有人認為,王國維自殺是怕自己這個前清遺老落入北伐軍手中,蒙受恥辱;又王視腦後辮子為生命,當時傳言北伐軍入城後將盡誅留有髮辮者,所以與其被辱,莫若自我了斷。但這種說當時即多有人鄙而不取,以為不合王國維立身處世方式。
四為「諫阻」說。認為王國維投湖與屈原投江相類,是以「尸諫」勸阻溥儀聽從羅振玉等人主意,有東渡日本避難打算,並認為王、羅兩人最後決裂的原因也緣於此因。
五為「文化殉節」說。與王國維同為清華導師,且精神相通、過從甚密的陳寅恪先是以「殉清」論王之死,後又認為:「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於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後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陳寅恪的詮釋在同類者中立即得到共鳴,並在文化界產生重要影響。但陳之觀點,與其說是對王國維之死的解釋,不如說是他以自己的一種心態來觀照王國維的精神。
最後一種觀點是「諸因素」。以一遺民絕望於清室的覆亡,以一學者絕望於一種文化的式微,一介書生又生無所據--當王國維徘徊於頤和園長廊,回想起「自沉者能於一剎那間重溫其一生之閱歷」的箴言,遂「奮身一躍於魚藻軒前」。也許,這就是王國維自沉之「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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