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中國人是龍的傳人,都說龍是中國的文化圖騰,我覺得這實在是個誤會。我們真正的文化圖騰是「饕餮」──一個和龍一樣張開著巨大的嘴巴和胃囊,以吃為惟一理想、暴飲暴食、氣吞山河、慾壑難填的怪物。與其說龍代表著祥和、豐收,還不如說它和饕餮本來就是一個東西,在器物上的饕餮和龍有時候已經分不開,它們的無處不在是因為飢餓的無處不在,都是飢餓的圖騰,對龍和饕餮的崇拜是因為對飢餓的內心恐懼。
飢餓,是中國人最廣泛而深刻的記憶,也是血淋淋的歷史。中國古代的大飢荒史不絕書,連吃人都非常平常。(詳見「人肉的滋味」章節)最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死於飢餓,死於一種久餓之後的暴食。當代的詩歌大師穆旦曾經被餓了七八天,也差一點被撐死。朱自清也死於飢餓,只不過他的死被莫名其妙地塗抹上一層愛國主義色彩,好像他的死是美國人造成的似的。
就在最近的那場「三年自然災害」中,中國發生了歷史上最恐怖的飢荒,成千上萬的人在飢餓的驅使下吃老鼠、糟糠、草根、樹皮、觀音土後被活活餓死……這些觸目驚心的事實是遍佈於我們民族軀體上的苦難的象徵,像永不癒合的創傷,時時刻刻刺激著我們的記憶神經,摧毀著我們的自信力,引起透入骨髓的屈辱感,維持並加劇著我們的人格分裂。
古老的「畫餅充飢」、「望梅止渴」故事揭示了飢餓與食慾之間的矛盾,以及中國人解決矛盾的匪夷所思的想像力。這裡我只想探討一下,飢餓和人格的關係,我想還通過文學作品來看這個問題,我覺得這樣也許更有說服力。在當代中國作家中,有很多人對於飢餓津津樂道,揭示了人、食物、飢餓和人格的關係。
余華的小說《許三觀賣血記》完全就是由飢餓為主要矛盾。農民依賴土地為生,然而「三年自然災害」導致的全社會飢餓,土地再也刨不出糧食,從而使賣血成為活著的手段,用出賣生命的方式來延續生命,一切荒誕、殘酷和醜惡的現實都基於飢餓,並變成合理。
在余華的另外一部力作《活著》中,寫了「文革」中的一個故事:一個被批鬥的婦產醫生被偷偷弄過來給一個造反派小頭頭的老婆接生,被餓了幾天的他要求先吃點東西再上手術臺,結果饅頭買來後,餓得頭昏眼花的他竟然一口氣吃了七八個,又喝了些水,饅頭髮漲後,被活活給撐死了,孕婦也活活死在手術台上,幾個饅頭葬送了幾家人的幸福。
馮驥才的紀實系列作品《一百個人的十年》中的一個故事寫的是60年代勞改營中的一位犯人,他在被活活餓死之際給家人的一封信中,通過想像,開列了一份內容龐雜、幾乎無所不包的菜單。
劉恆的短篇小說《????糧食》深刻地揭示了人因糧食的匱乏而產生的向生物性的退化,體現了作者對人性的深刻洞悉。故事講述在飢餓年代裡,洪山峪的農民楊天寬用二百斤穀子買來媳婦癭袋,而後生育了六個用糧食命名的兒女。但他們的生活卻始終與飢餓相伴。為了一家人的生計,癭袋一有機會就去扒偷糧食,全然失卻了羞恥之心。但這個逞了一輩子強的女人最後卻因丟了購糧證而尋了短見。
旅居英國的重慶女作家虹影以《飢餓的女兒》作為作品的名字,小說的主人翁「六六」(「我」),出生於大飢餓的年代,她是「食飢餓」與「性飢餓」雙重飢餓的產物。虹影把飢餓年代的苦難寫得令人不寒而慄,人在飢餓極點時心理已經變態,無所謂羞恥屈辱,連「強姦」也能麻木地接受。
張賢亮在他的作品中深刻地體驗和挖掘了「飢餓心理學」,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餓得頭昏眼花的主人翁章永麟居然與大青馬和想像中的馬克思對上了話。《綠化樹》中寫出了「饃饃上的美麗指紋」這樣的句子,可以想像,什麼樣的人才會留意到饃饃上的美麗指紋?在《我的菩提樹》中,張賢亮寫了在飢餓的勞改隊裡,第一個吃癩蛤蟆,第一個吃耗子,第一個吃蜥蜴,第一個吃干水坑裡自然風乾了的小魚,第一個吃據說是有毒的蘑菇……這樣的「勇士」在勞改隊裡數不勝數,全是知識份子犯人。在飢餓的驅使下,中國的知識份子充分地表現了科學上的勇氣,不愧是一種高超的黑色幽默。
其中,我最尊敬的當代中國作家之一莫言又是一位登峰造極的「飢餓作家」,也許正是因為「從小飽受飢餓的折磨」,使得他對糧食有著特別的興趣。糧食(如高粱、紅蘿蔔、蒜薹等)及其衍生物(如酒等),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莫言作品中最基本的描寫對象。他的作品幾乎沒有一部沒有寫飢餓,吃的場面屢見不鮮,飢餓是他的基本主題。在他魔幻一樣的筆下,始終埋伏著一副「時間和磨難都馴服不了」的胃,隨時洞開,吞噬著一切:糠、草、樹葉、草根,甚至觀音土、粉筆灰和鐵!
在《罪過》中,莫言寫道:「我伸手抓過那鱉裙,迅速地掩進嘴裡。從口腔到胃這一段,都是腥的、熱的。我的腸子在肚子裡為我的行動歡呼。」
在《食草家族》的第五章中,二姑的兩個莽兒子懷抱著頂上了火的槍還在進食。
《酒國》中所寫到的幾次盛宴,食客們也都是「風捲殘雲」般地掃湯飯菜。
在《透明的紅蘿蔔》裡,莫言特別寫到生產隊長在吃結束後的情形:走到鐘下時,手裡的東西全沒了,只有兩個腮幫子像秋田裡搬運糧草的老田鼠一樣飽滿地鼓著。
在莫言的大部分小說中(比如除了上述的以外,《歡樂》、《爆炸》、《紅蝗》)中,很少寫那種悠閑的用餐。吃總是如同一場戰鬥。所有的人都是暴飲暴食的飢民,攝食方式是掠奪、飢不擇食和吞噬,饞相畢露。
莫言的長篇小說《十三步》中,故事的主角是個關在鐵籠中的瘋子、一位嗜食粉筆的教師。「吃粉筆灰的」,這原本是人們對於教師這一困窘職業的借喻性蔑稱,沒有想到,這個傢伙卻是真吃!職業性的生存壓力,使這位教師形成了這種怪戾的飲食癖好。故事中,這個本該為人師表的傢伙常常像猴子似地攀援在鐵籠子的鐵欄杆上,向人們講一些荒唐無聊的事兒。每講一節,就會向聽眾索要粉筆吃。他就像吃豆子一樣地「咯咯」很快吃掉了那些粉筆,看得旁人瞠目結舌。
同樣在莫言的小說《鐵孩》中,則出現了兩個吃鐵的小孩。在「大煉鋼鐵」的年代,這兩個小孩的父母和所有成年人一樣,在盲目的「超英趕美」熱情蠱惑下,用愚蠢落後的辦法冶煉出大堆大堆的含鐵質的固體──他們自以為那就是鋼鐵。當時,個人的炊具、米糧均被收沒,人頭洶湧擠吃公共食堂,而這兩個被時代和大人遺忘了的孩子,餓得發慌,就開始將這些毫無用處的金屬吃掉,書裡赫然寫道:
……我半信半疑地將鐵筋伸到嘴裡,先試著用舌頭舔了一下,品了品滋味。咸咸的,酸酸的,腥腥的,有點像鹹魚的味道。他說你咬嘛!我試探著咬了一口,想不到不費勁就咬下一截,咀嚼,越嚼越香。越吃越感到好吃,越吃越想吃,一會兒功夫我就把那半截鐵筋吃完了……
教師吃粉筆灰,小孩子吃鐵,美食家和暴發戶吃黃金,以及嗜食其它非食物的物質,比如樹皮、草根、泥土、煤渣、木炭屑、小石子,等等,其症狀在醫學臨床上叫做「腸道寄生蟲病併發營養不良症」(俗稱「疳積」)。患者在吃這些「食物」時,就像吃美味佳餚似的,口腔同樣會產生某種快感。
這些怪病的根源在於飢餓!過度的飢餓會扭曲心理,產生形形色色的、逆反的、荒誕的「進食」行為,實際上是飲食習慣的變體。通常的情況是,飢饉時出現上述怪癖,而豐收時又暴飲暴食。
作家們的描寫絕非杜撰,這一批作家都生於飢餓年代,飢餓已經是他們生命中的一部分,甚至可能在他們的身體上找到飢餓的證據。現在我最感興趣的是,有機會和莫言老師共進晚餐,我特別想瞻仰瞻仰已經做了著名作家的他老人家的吃相。
有人要問,我們的恐懼,那個讓我們類似於「反芻」的、吃得舍死忘生的飢餓焦慮到底來源於何方?我們這麼重視吃,並不是因為我們有太多的食物,而恰恰是因為我們長期糧食不足。我們是個農業大國,但我們常常挨餓。中國是個美食大國,但那是富人的專利。中國盛產美食家,恰恰是因為中國美食稀缺的「精神牙祭」。
中國有遼闊的國土,但只有其中的1/10可以耕作,中國的耕地面積還沒有印度多。翻開中國地形地貌圖會吃驚地發現,綠色、淺色面積少得可憐,黃色、竭色的面積所佔比例佔了2/3以上,龐大的人口卻聚集和勞作在狹小的地帶。
就是如此可憐的生棲之地,還天災頻繁,這是中國地理的一個基本特徵。中國人不但要「與天斗」,還要「與人斗」。除了天災,人禍的侵襲一年也沒有停止過。有專門研究戰爭的學者統計過,自從有文字記載以來,中國歷史上幾乎沒有一天沒有戰爭。這種戰爭有高原強橫的遊牧民族和平原地帶農耕民族的爭奪,有朝廷和諸侯、軍閥之間的混戰,有地方宗族、江湖之間的惡鬥,有大規模政治誅殺,有外敵入侵……死於人禍的人口一點也不亞於天災。槽中無食豬拱豬!爭來爭去無非是爭奪有限的生存資源和生存空間。無論是與天斗還是與人鬥,通俗地說,就是為了爭一口飯吃。
中國歷史就是這樣一個災難氣氛籠罩下的災民史,這是中國社會的基本特徵。即使是在沒有發生飢荒時,由於歷史上頻繁的災亂和飢荒,飢餓和死亡的記憶仍然歷歷在目。
生物學和醫學研究表明,胃不僅是一個消化器官,而且是一個情緒性器官。當人們處於焦慮之中時消化能力最強,求生存的本能會促使人加倍進食來增加能量,這時胃處於不停的運動之中,煌5胤置諼桿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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