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左派的「理想國」
王有時和胡鞍鋼合夥談國力,主張中國要提高中央財政汲取能力,也就是加強經濟上的中央集權;有時與崔之元搭檔議民主,推崇毛澤東式的「大民主」。他們所談的大民主,有三個主要特點:第一,建立在公有制基礎上;第二,建立在共產黨一黨執政基礎上,即所謂「非政黨式競爭選舉」(崔之元語);第三,是直接民主,而非代議制民主。不知是由於理想衝突,還是出於利益考慮,這位在美國受教的高材生在回答楊支柱的問題時,居然說,「我對美國一點好感沒有,因為美國實際上是世界上最不民主的國家。」他似乎對美國有深仇大恨。他在美國想必有過某種被專制強暴的痛苦經歷,其痛苦程度應當超過中共老幹部在文革中經歷過的。
楊支柱在文章裡批評了王紹光先生的反代議制民主的觀點,但楊並沒有指出,現代民主制的精髓是權力制衡。沒有制衡,無論什麼形式的權力都會變成暴政:有暴君的暴政,有暴民的暴政,也有寡頭的暴政。崔先生和王先生心目中的理想國--文革時期的中國,其實是暴君暴政在上,暴民暴政在下,上下合暴的人間地獄。在下痴長了幾歲,不幸在那個「理想國」裡度過童年,但不是金色的,而是血色的。我聞到過我的小學老師的屍臭味,她受不了造反派的虐待,在炎熱的夏天上吊自殺後多日才被人聞到。
單少傑的春秋筆
讀新左派諸君的作品越多,我便越欽佩我的摯友單少傑教授。在90年代初毛澤東突然變成一種思想時髦時,他就預感到處於潛伏狀態的政治熱病病毒還在許多中國人體內。從那時起,他臥薪嘗膽近10年,寫出巨著《毛澤東執政春秋》,對毛澤東進行歷史和道德的審判,以及精神和思想的清理。他研究的主題之一,就是毛澤東政權的「暴興」和「速衰」問題。在單先生看來,毛政權之所以速衰,主要原因是它很少受到內外政治力量的制約。外部政治力量有兩種,一是體制外的「反對派組織」,二是「聯合政府中的各個小兄弟黨團」。內部制約是指,一,對執政黨中的普通黨員的制約;二,對執政黨中的領導幹部的制約;三,對執政黨中的最高領袖的制約。單先生的研究結果表明,所有這些制約力量都形不成對毛及其政權的有效制約,其本人和政權迅速走向衰敗,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我們知道,政權和政體不是一回事。單先生是將毛政權當作一個王朝來研究的,他的問題是,即使毛政權是一個王朝,為什麼它也如此短命。他不是在現代民主制的意義上討論毛政體的。在現代民主政治框架內,更重要的是政體的壽命,而不是政權的壽命。政權的壽命是一個任期問題,政體的壽命則是一個制度的生命力問題。君主制下政權的壽命和政體的壽命是一致的,民主制下二者在某種情況下則是矛盾的:如果一個民選上臺的政權想延續自己的壽命,它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結果它賴以上臺的民主政體的性命,像希特勒做過的那樣,變民選任期制為無限期僭主制。
聯邦制的制約力
防止民主政體夭折的是另外一套制約體系。首先是經濟對政治的制約,即市場對官場的制約,其作用是防止政治權力對經濟過程的直接支配,釜底抽薪地切斷政治權力膨脹的資源條件,這一點是新左派始終沒有或根本不願弄明白的;其次是輿論對政治和經濟兩種權力的制約;第三,是人權對政府權力的制約,這是從權力來源上的根本制約;第四是政黨對政黨的制約,崔之元的「非政黨式競爭選舉」,想取消的就是這項制約;第五是政府之間的制約。
政府之間的制約有橫向制約和縱向制約之分。橫向制約便是眾所周知的三權分立,縱向制約則是聯邦制度。當代所有的民主國家都採用政府的橫向制約體制,但只有比較大的國家才採用縱向制約體制即聯邦制度。這是因為國家越大,中央集權化的動力便越大,大國要承擔更多的國內外義務,要消耗更多的資源,中央集權是動員資源最有效的體制。但如果中央集權到達一定程度,民主政體就會名存實亡,就會蛻變為暴君政治,或暴民政治,或暴君加暴民政治,像希特勒的黨衛軍政治和毛澤東的紅衛兵政治。在這種政治下,其它一切對權力的制約措施都會像弱不禁風的蘆葦,被暴政的狂風摧毀。
因此,那些不幸通過國家分裂代價而走上現代民主道路的大國,像印度和俄國,一般都會亡羊補牢,趕緊設立聯邦制度。這樣做,一是要分解聯邦政府的國內職能,減緩其資源動員衝動;二是防止爬上中央政府首腦寶座的野心家權欲膨脹,通過中央集權,把個人權力集中到政府手裡,把地方政府的權力集中到中央政府手裡,再把中央政府的權力集中到自己手裡。
俄羅斯的新創製?
不幸的是,這個過程似乎正在俄羅斯展開。俄總統普京以「鞏固執政根基,確保政令暢通」為名,正在破壞俄國的聯邦體系。他上臺以來,將建立國家垂直權力體系作為鞏固政權的首要手段,把全國劃分為七個行政區,並向各區委派了自己的全權代表。這是在聯邦制之上疊加總督制,到底是一種創製,還是倒退,現在還難下結論。隨後,他部分改組政府強力部門,親總統力量把持了國防部、緊急狀態部、聯邦安全會議等重要職能部門。隨後,他又採取一系列措施,侵蝕政黨政治。在他的授意下,親總統的全俄羅斯「團結和祖國」黨去年12月1日在克里姆林宮舉行成立大會,該黨目前已成為議會第一大黨團,並控制了議會。
俄羅斯能否重新回到過去的沙皇時代或進入新集權時代,關鍵是看普京還能在多大程度上破壞俄國的聯邦體制。在一個多民族的大國,民主化前,聯邦制是防止民主洪水氾濫的水利工程;在民主化後,它是防止民主化倒退的履帶。如果這條履帶上的防滑倒齒被打掉,民主的倒退便難以避免。
(新世紀)(文章僅代表作者個人立場和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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