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国立中正大学中文博士、专业策展人、篆刻家蔡孟宸。左: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助理教授、古典诗人何维刚。
走进台湾师范大学对面的蕙风堂宣纸图书部,偌大的店面因为摆满各种各样的书法字帖和相关用具而略显局促。在走道里挤上十余步,穿过书墙与书架,能看见左侧被书架与桌椅隔起的小径,小径前头仿佛若有光。再行数米,走入光源,才抵达店内另辟的艺廊,那是书画家开设展览的小小天地。
我在这里见到了蔡孟宸。这位早上刚独力布置好整个展间的策展人,一身黑,短发俐落。他把绒质西装的袖口卷起,呈现一种柔软而干练的姿态。温和的眉宇,搭配黑框眼镜圆滑的弧线,一双关怀人文的眼睛。
正和他并肩谈话的人,是何维刚。直条纹衬衫、一袭黑色西装、略为方正的椭圆黑框眼镜,配着牛仔裤与棕色扁帽。爽朗的笑容,混搭学者的严谨与诗人的不羁。
碍于工作,不得不打断眼前的画。于是置身在两人催生的“腹有诗书气自华:青年诗人×青年书家交流展”(以下简称“腹有诗书气自华”),访谈开始。
曾经不熟的学长(右)学弟(左),如今站在一起。
问起初识时光,结果两人没什么印象
欲知两人为何携手合作,好奇的观众自然想听他们从头说起。身为中正大学中文系的学长学弟,当初彼此的相处情形如何?“啊,这个是黑历史。”何维刚笑着脱口而出,接着缓缓而道:“其实我大学在中正不太适应那个学校,大概就是很不社会化。我到现在其实也不是一个非常社会化的人”。
大学时期与人群疏离的何维刚,把更多时间放在网络上。不是打电动,是学写古典诗。当时一些诗人因为大专青年联吟大会停办,就在网络上成立“网络古典诗词雅集”,以延续相互砥砺的学诗环境。何维刚那时候在网站认识的许多青年诗人,包括他自己,都是现在天籁吟社的骨干成员,而天籁吟社是这次展览的主办单位之一。
蔡孟宸非常专注聆听,不时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在蔡孟宸好奇追问下,何维刚陆续谈了许多他大学时候的生活,但是关于坐在对面的蔡孟宸,除了“他大我两届”、“我们在系篮打篮球”这两件事实陈述之外,再听不到更饱满的内容。
不行,两人初识的历史性时刻不能如此贫瘠。似乎看穿我沉默的失落,蔡孟宸悠悠地说:“我对维刚的印象其实也是很妙,我真的就只记得他在球队时候的样子。”
原本并不太熟的蔡孟宸与何维刚,虽然后来都继续在中文领域深造,也因为学术关怀与职业选择的不同,让他们大学毕业后将近20年几乎没有交集。但中文系也就这幺小,愿意持续耕耘其中的人们总会互相默默关注。
蔡孟宸坦承:“因为你会觉得彼此惺惺相惜嘛!”“其实很不容易,就是你能够持续,没有放弃走条路我觉得都很不容易,最后就真的会珍惜这些人。”何维刚感慨地应和着。
有些缘分,需要岁月来酿。而当初的错身,也许只为再次重逢。
本条幅是何维刚(左)七律〈师大研究室远眺感北市房价作〉,由国立成功大学中文系约聘助理教授陈康宁挥毫。
整理家藏书画,是两人重新连系的契机
去年年初,台湾大学中文博士毕业,在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担任博士后研究员,一边寻找大学教职的何维刚(现已为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系助理教授),有感于家族成员日渐凋零,开始在脸书上记录家族故事,也借此整理和考证家族的书画藏品。
何维刚其实是“渡台第三代”,以1949年跟着国府渡台为第一代算起。渡台后大伯何秉伦曾任第一届立法委员,六伯何秉仁透过自学最后当到高等法院法官。当时家中有政界和法界人士时常出入,并以书画署名酬赠。因缘际会下,六伯留下许多来自渡台第一代文人巨擘的珍稀墨宝,目前都由何维刚收藏管理。
“他的那些收藏,都是我们这边一直不断地在提到的名头。就是那些大名鼎鼎的,像是王壮为呀、庄严、刘太希呀,那个渡台那一辈的。我一看到当然是眼睛一亮呀!因为我平常都是在接触这些东西。”蔡孟宸滔滔不绝地叙述当时在脸书看到何氏家藏的心情。
父亲蔡明赞是书法家,从小在父亲的书法教室里学写毛笔字的蔡孟宸,高中毕业的暑假又随父亲好友薛志扬学习篆刻。虽仅短短半年,但已深深埋下他后来研究篆刻、书法理论和美学理论的种子。于是中正中文博士毕业后回到台北,师事书篆名家薛平南,而一边在社区大学和大学院校书法社担任老师,一边以青年篆刻家、策展人、艺评家与《书法教育》月刊总编辑的身分在书篆界行走。
因缘酝得恰到好处。于是蔡孟宸联系上何维刚,倾囊相授有关书画的专业见解。也是蔡孟宸的提议和统筹,今年7至8月以何家藏品举办了“民国忆往:渡台名贤书迹展”。何维刚坦言,这个展览背后是对“我是谁”的一种追问。
至于我们能从先人那里承接什么?则由“腹有诗书气自华”来寻索。
渡台名家刘太希自书诗〈题金门晓角二首〉,展于“腹有诗书气自华”。(以上图片来源:李彦霖摄/看中国)
写诗和写字,其实不用壁垒分明
问起分别在书篆界和古典诗界饶有成就的两位青年,为什么会想举办交流展,蔡孟宸解释:“就是因为我们两个都很清楚地去知道,现状就是呢,写诗的人,不写字。写字的人,不作诗。可是这个在我们的上上一辈,应该说渡台第一批的那一辈人,是稀松平常。就是对他们来讲,写字与作诗是基本能力。”眼角余光里,何维刚频频点头。
本次青年诗人×青年书家交流展,何维刚邀请天籁吟社和学院内外诗人各10位,以“台湾地景”为题赋诗两首;蔡孟宸再依此联系30位屡获大奖的或是网红的青年书法家,分别书写其诗。同时,也陈列第一代渡台名贤丁治磐、刘太希的自作诗墨迹,以彰显“诗书兼备”的文人传统。蔡孟宸说他希望借由这样的相互激荡,带给所有参展的青年诗人与书家,包括他们自己,一个自省和自勉的契机。
展览题目“腹有诗书气自华”,出自于苏轼〈和董传留别〉诗。苏轼以诗人之眼,照见董传不为敝陋衣衫所掩的内蕴大美。
问起命名深意,蔡孟宸侃侃而谈:“因为其实我觉得东方的文明,不管是诗、书、画,它最终看重的是你个人气质。不管是历代所有的书论、画论、诗评,全部都是。”不赞同当代书法习惯只追求外在形式的现象,他强调:“我们一定要推广的事情是,作诗或写字最终都回到你个人所谓的修养升华”。
蔡孟宸忽然显得难为情,对学弟笑说:“可是其实维刚你一定知道,就是‘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个‘书’,其实不是指书法……”未等学长说完,何维刚连忙摆手笑称:“这个没关系”、“那个不是重点”、“重点是后面的‘气’”。
秉持强调内涵的宗旨,蔡孟宸虽知很多观众会想去看诗人或书家的资历、头衔,但挣扎许久还是决定隐去这些。“让作品说话,就好”。
“腹有诗书气自华:青年诗人×青年书家交流展”海报。(图片来源:台北市天籁吟社提供)
继往开来任重道远,但求不负我心
“我觉得最重要的关怀,就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乱世开太平’。”谈起如何定位身处人文式微时代的自己,何维刚引用了这句宋儒名言。那兀立的姿态,是挺于世风的文人傲骨。
他说起一个故事。以前师大国文系教授鲁实先,因为精于史学、历学、小学而被誉为“三绝”。等到鲁实先过世后,他的学生曾说:“鲁先生有三绝,有我在,就不绝。”一旁的蔡孟宸由衷赞叹。
不过这份继往开来的宏大使命感,与好高骛远有所区别。
其实,蔡孟宸从父亲手中接下编务的《书法教育》月刊,已有37年历史。而何维刚所处的天籁吟社,更于去年刚过百年大庆。问到这场展览对于合办的彼此具有什么历史意义,何维刚坦承历史不是他最着意的点,太过强调反而容易成为包袱。
蔡孟宸深表认同。博士毕业后他一直在思考自己能为社会带来什么?做什么最有意义?他虽然深切知道所选择的书篆在当代并不讨好,但也因此更需将火种传续下去。而他能做的,“就是把我父亲留下来这些很好的资源,做一个好的发挥。”
何维刚接续解释:“我觉得可以更简单来说,我们只是老师教我们怎么做,我们就继续这样子做。”接着他聊起被陈文华老师带进天籁吟社的回忆,也想起张梦机老师在作诗与做人方面对他的身教启迪,接着若有所悟地说:“传承的不是历史,不是那个一百年”,而是老师的精神、和学生互动的情谊。
与何维刚的关怀呼应,这些年,蔡孟宸带着从父亲和老师那里学到的为师风范,用耐心和鼓励在社区大学教老人家,在大学书法社教年轻人、教台湾人、教外国人,因为他觉得“这个东西是有魅力的。汉字、书法、文学、诗词,超级有魅力。”蔡孟宸笑说:“我每天都在想这个到底怎么救……死马还是要医呀!”
佩服学长的思考与实践,何维刚又分享一个故事。五四时期,很多学生都不去上课,跑去街头抗议。当时北大中文系教授黄节就写了一本《汉魏乐府风笺》,他要借此把汉魏乐府解释清楚。因为他觉得汉魏乐府有一种治疗人心的作用,如果学生听懂了,他的心就能得到救赎。然后等到学生出社会,也可以去救赎其他人。
“我觉得这个某种程度上是一个童话,但是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志业。”
最后,何维刚说:“未来很难讲。我们只要把手边的事情做好,然后不负我心,‘有我在,就不绝’,那就好了。”
“真的真的,这句结论下得好。”蔡孟宸点头如捣蒜地听,徒留我心底的涟漪,久久难平。
来源: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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