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一辈子的历史书,竟然不知道写写我外公的历史。那是因为,外公死的早,50出头就郁郁而终。我仅仅知道他命苦,他死的时候,我才生出来,完全是隔世人。母亲也没什么文化,并且怨恨外公,我的信息量很少。以前我不懂事,根本不关心外公的疾苦。岸上的人,不理会泡在水里的人的煎熬。说到底就是人性的自私自利。宋代高翥说;‘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所以,从来没有主动去问母亲关于外公的生活种种。
关于外公的历史;一种是我母亲平常的描述;外公是教书的,浙江省兰溪黄店里范村人。大概生于1910年,母亲说他脾气不大好,讲话容易得罪人,家里面其实没有多少田地。所以,在1950年,被戴上地主帽子,我母亲因此在15岁那年,就被我外公送到他侄子在严州府开的裁缝铺当缝纫工。母亲没有被外公送去读过书,小小年纪就在亲戚的屋檐下做工混饭吃,远离家乡,天各一方。母亲没文化,哪怕给她钱自己回家,她都找不回去。一个小姑娘,没有天伦之乐和父母关心,期间的无奈和绝望,怨恨外公,也是可以理解的。
另一种是我自己看到的。2010年,在我母亲年近八旬的一个秋天,母亲在离开家乡60多年以后,第一次和我【我也是第一次】回到她的家乡看了看。母亲的姐姐已经不在了,大概是姐姐的孩子,带外面去看了看外公的坟墓,那是几近一堆乱石,没有墓碑,可见外公死的时候的凄凉和潦倒。母亲指着村庄里一栋200多平方米的白墙黑瓦的房屋告诉我,这个就是她小时候的住房。这样的房子,确实是民国时期乡绅才有可能造出来。
由此我以我的知识判断,当一回司马迁,描述描述我的外公的真实形象和遭遇;外公的财产,不可能是他教书积累的,最可能是父辈的遗留。年轻时外公的本质,属于文艺青年,响应鲁迅的思想救国理想,立志教书育人。至于当了地主,那是不管你田地多少,身不由己的事情。你有那么个显眼的房屋,你不当地主,谁当地主啊?中国人的历史传统就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不是地主的话,那些贫下中农有什么理由三五成群的瓜分你的房屋呢?母亲没有文化,根本不知道中国历史的答案和自己下半生悲催命运的根源。把外公的地主标签完全归咎于外公的为人处世。她根本不知道环境和时代的蛮横无理。外公的文艺青年性格,注定了他不可能和农民完全融合。外公也完全不可能和自己没读过书,可怜兮兮的女儿去解释什么。
我都可以想像;一开始,外公完全不明白地主的身份,对自己是意味着什么。一切都是温水煮青蛙一般的残酷。房屋被分了,还有冷眼,歧视,甚至斥骂。教书是不能教了,细皮嫩肉的,还要为了生存去农田干活。也不是说干农活低人一等,而是那种改变,对许多人来说,确实难以承受。难怪我母亲一说起家乡,就没有一点点怀念和留恋。童年的母亲,都能够深深地感受到那种冷眼和歧视,并且60年没有回家看一看。真不知道我的外公是怎么过完人生的最后十年的。
大约在1960年,外公在我母亲离家十年,乘船从兰江来严州,大概是想告诉我母亲;送你来裁缝铺,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是为了你好。起码在城镇,有一口饭吃,生存条件比农村好一点。结果,我母亲因为怨恨至极,竟一言不发,冷眼对外公。父女一场,竟然如此收场,我想像外公乘船返回兰溪时候的心情,那个点点滴滴泛起的兰江水,应该都是外公心底的泪。
母亲后来说;非常后悔最后一面,没有理睬外公,外公肯定很恨我了。我告诉母亲;父亲,是永远不会恨孩子的,恐怕,他只是心里内疚,没有保护好自己的女儿。有什么办法呢?一个人,当大环境造成自己的生存都保护不了,也只能去理解外公的无奈和绝望心情了。
宋元之间。生活在改朝换代之际的地主李清照说;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句词,在一千年以后生活在同样改朝换代的外公,同样适合。外公死去的脸,应该和黄花那样凄美,长长的,瘦瘦的,每当我看见黄花菜的开放,我就想起外公悲剧而凄美的人生。虽然我不知道他长得怎么个模样。他没有一张照片存世。
比起1000年前,中国人的政治生存环境,已经演化成;不仅仅是一个‘瘦’字就可以了得,那是生命的代价啊。
魂兮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