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先生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作品上了课本,反而被低估了。(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中国这代人,会经历个现象。
语文课本上,读过些人的文章,因为逆反情绪,也因为选篇不当,便看轻了他;年长之后,偶有机会回头,明白当日没读通的地方,才觉出那文章的好来,于是才逆转:啊,原来那么好啊!
但也有种情况:本来极好的写家,因为选篇单一了,就被框定了形象,反而妨碍了大家领会他的真面目。
比如朱自清先生:某种程度上,他是因为上了课本,反而被低估了。
我年少时读中小学,选篇,朱自清先生的文章,大多是:
《春》、《背影》、《荷塘月色》、《桨声灯影的秦淮河》通常选录课本。这几篇里,《荷塘月色》大概最典型,老师最爱讲,还要求背。
但我这里,大胆说句:读了朱自清先生其他的文字,再回头看《荷塘月色》,自然会觉得:这整篇文字,单看段落,委实是华美斑斓,词汇量欠缺的孩子读来,会觉得眼花缭乱。但全篇看,略嫌堆砌,读多了,甚至会黏腻。《秦淮河》一篇,也是辞藻优美,描绘入神,但华丽得过了度。
许多人大概都有类似观感:少时觉得《荷塘月色》好,长大了,觉得不够好?
这么想很正常,当然不是朱先生的问题。《秦淮河》一篇,朱先生二十五岁时写的。川端康成写《伊豆的舞女》差不多也就这年纪。《荷塘月色》,二十八岁。
写《背影》时,朱自清先生其实也是二十七岁,但有了家室,题材不同,文笔立刻不同。虽然抒情上还是有些外露,但父亲著名的买橘子那段,质朴从容,词采得宜,文气流畅。
许多人是到了年纪,回头看看,才发觉《背影》的好处。
许多淡雅醇厚的味道,是要时间才能读懂的。
人的文章爱好,都这样过来的。
朱自清写《背影》时是二十七岁,关于他写父亲买橘子的那段,质朴从容,词采得宜。(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以前聊过这个:不同时代的人对同一个作者,可能爱好不同,乃是时代观照不同。最早如《诗经》那些思无邪的句子,细看都是聊天一般,但文约意广。汉时,比如《古诗十九首》,大多是大白话: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所谓明白如话,不多修饰。
后来炼字炼句上,出了才高八斗的曹子建。他是走华丽风的,钟嵘认为曹植“起调多工”(“高台多悲风,朝日照北林”),精心炼字(“惊风飘白日”,“朱华冒绿池”),对句工整(“潜鱼跃清波,好鸟鸣高枝”),音调谐协(“孤魂翔故城,灵柩寄京师”),结语深远(“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
曹植是有意识在修饰辞藻,所以钟嵘要说曹植的出现,是“譬人伦之有周孔”了。
但后来的时代,却有点返朴归真,觉得陶渊明这样少修饰的好,比如: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后世到清朝,王夫之就认为,从返朴归真的角度,曹丕的《燕歌行》极好,比曹植的华丽要号,但钟嵘认为,曹丕“率皆鄙质如偶语”,太粗鄙啦,不好。
人读书历程,也往往如此发展。少年时候,词汇量不够,乍看《荷塘月色》,会觉得真是鲜浓华丽,斑斓多彩,秀雅妩媚,好。譬如诗歌刚有曹植时,大家眼都花了,觉得才子锦绣,天下无对。年纪长了些,就能领会敦厚温柔之美,就会复古、崇口语、喜冲淡平和。这就像榛子酥巧克力吃多了,觉得绿茶清爽可口,味道悠远似的。
又因为许多人对朱自清先生的印象,只一篇《荷塘月色》,或者加个《秦淮河》,自然觉得他腻口了。
这就是选篇的问题了。
朱自清先生到后期,最好的一面,是朴素流畅,清丽温厚,缓缓道来。(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然而,即便是《背影》,依然不是朱自清先生的全部。因为,与《荷塘月色》、《秦淮河》一样,《背影》也是朱自清先生三十岁之前的作品。
朱自清先生自己,而立之年后,文字也是有进境的。只可惜这些文字,很少进选篇,名气也不那么大。
这也是许多作家的可怜处:他们被拿来当门面的代表作,往往不是他们最好的作品。
比如他中后期写扬州茶馆食物,并不下汪曾祺先生。
写《欧游杂记》,文字也醇厚老到得多。
随手一段,看去和《荷塘月色》,已经不像一个人写的了:
茶饭店里可以吃到一种甜烧饼(muffin)和窝儿饼(crumpet)。甜烧饼仿佛我们的火烧,但是没馅儿,软软的,略有甜味,好像掺了米粉做的。窝儿饼面上有好些小窝窝儿,像蜂房,比较地薄,也像参了米粉。这两样大约都是法国来的;但甜烧饼来的早,至少二百年前就有了。厨师多住在祝来巷(DruryLane),就是那著名的戏园子的地方;从前用盘子顶在头上卖,手里摇着铃子。那时节人家都爱吃,买了来,多多抹上黄油,在客厅或饭厅壁炉上烤得热辣辣的,让油都浸进去,一口咬下来,要不沾到两边口角上。这种偷闲的生活是很有意思的。但是后来的窝儿饼浸油更容易,更香,又不太厚,太软,有咬嚼些,样式也波俏;人们渐渐地喜欢它,就少买那甜烧饼了。一位女士看了这种光景,心下难过;便写信给《泰晤士报》,为甜烧饼抱不平。《泰晤士报》特地做了一篇小社论,劝人吃甜烧饼以存古风;但对于那位女士所说的窝儿饼的坏话,却宁愿存而不论,大约那论者也是爱吃窝儿饼的。
朱先生到后期,最好的一面,是朴素流畅,清丽温厚,缓缓道来。
这方面,二十世纪前半叶中国文人里,几乎无与伦比。他中后期写景,已经清爽流利多了:
这也是个瀑布:但是太薄了,又大细了。有时闪着些许的白光;等你定睛看去,却又没有--只剩一片飞烟而已。从前有所谓“雾濲”,大概就是这样了。所以如此,全由于岩石中间突然空了一段;水到那里,无可凭依,凌虚飞下,便扯得又薄又细了。当那空处,最是奇迹。白光嬗为飞烟,已是影子;有时却连影子也不见。有时微风吹过来,用纤手挽着那影子,它便袅袅的成了一个软弧:但她的手才松,它又像橡皮带儿似的,立刻伏伏贴贴的缩回来了。
这段节奏之美妙,字句之明晰,比荷塘月色郁郁润润的感觉,流畅了太多,意境也到位,但得跳出辞藻来看,才能明白好处。
到他过世前几年,文字已经很老到了,但还有那点敏锐和细腻在,于是成了极好的文字。
朱自清在过世前几年,文字已经很老到了,同时因为具备敏锐和细腻,故形成了极好的文字。(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他一个扬州人,下面这几句写成都的,却能抓成都的魂:
成都春天常有毛毛雨,而成都花多,爱花的人家也多,毛毛雨的春天倒正是养花天气。那时节真所谓“天街小雨润如酥”,路相当好,有点泥滑滑,却不至于“行不得也哥哥”。缓缓的走着,呼吸着新鲜而润泽的空气,叫人闲到心里,骨头里。若是在庭园中踱着,时而看见一些落花,静静的飘在微尘里,贴在软地上,那更闲得没有影儿。
成都旧宅于门前常栽得有一株泡洞树或黄桷树,粗而且大,往往叫人只见树,不见屋,更不见门洞儿。说是“撑”,一点儿不冤枉,这些树戆粗偃蹇,老气横秋,北平是见不着的。可是这些树都上了年纪,也只闲闲的“据”着“撑”着而已。
所以呢:
朱自清先生的文章,尤其是后期,当真极好,是极成熟圆润的散文家。
倘若只以《荷塘月色》和《秦淮河》来定义他,教孩子们怎么用词怎么设比喻,就稍微有点可惜。
所以说,某种程度上,朱自清先生,是因为上了语文课本,而被大众低估了。
这就像一个仕女,明明清丽秀雅,温柔脱俗,年少时化了一次浓妆,则大家都把她浓妆的照片当成代表作,还有些人会撇嘴“妆太厚啦,真人是不是那么美呀”,就有些可惜。
所以朱自清先生二十多岁成名,也不太好:一篇文章从此成了脸面,到老不变。像《受戒》就是汪先生花甲之年才发表的,老辣浑成,质朴天然。其实朱自清先生也有晚年文字,汪曾祺先生年少时也锋芒锐利。只是大家大多只记个代表作而已。
我以前说,许多少时读不出好的文章,先记着,将来长大,总会懂的。现在得加一句:许多少时听过盛名的作者,长大后,找些他其他文章来读,可能会发现截然不同的味道来--那些读了《变色龙》,就以为那是全部的契诃夫的人,得错过多少好文章啊。
所以我们的语文教育啊……
责任编辑:云淡风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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