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本网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内容都是当事人在反右、文革等历次运动中亲历、亲见的事件。现将《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后陆续发表;应读者要求部份文章会重新刊出,以飨读者。
一九五七年六月下旬的一天,一位身穿短袖白衬衫的中年人走向西南师范学院大礼堂主席台。看他从容不迫而又大义凛然的气度,像是要对台下6000多名师生员工作一次重要报告。此时,台下鸦雀无声,几千双怀着复杂心情的眼睛盯在那中年人身上。那中年人走到麦克风前,清了清嗓子,用铿锵洪亮的声音开始讲话:我1945年参加中国民主同盟,为反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与共产党并肩战斗,为国民党所不容,不得已离乡背井亡命海外,去美国留学,躲避国民党特务的追捕。1950年朝鲜战争爆发,我在美国报纸上撰文谴责美帝国主义的侵略行为,为美国政府所不容,被驱逐出境。1953年回到祖国怀抱,并来西南师范学院教书。我满怀激情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积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帮助共产党整风,反对宗派主义、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我没有反对共产党的任何企图……
此时,主持会场的学生会主席马娴华(即后来在陈希同案中自杀的王宝森之妻)一手夺过麦克风大声叫喊:不许右派分子董时光放毒!董时光必须彻底交代反党罪行!接着,台下齐声高呼:打倒右派分子董时光!董时光必须低头认罪!
会场一片骚动。董时光凛然不可侵犯地站在主席台上。这位年轻时就向往自由、民主,并为之战斗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仍然铁塔似的伫立在那里,坚持说他是按照党中央和毛主席的指示参加整风运动。严词拒绝了会议主持人要他自污自辱、检讨自己的“反党罪行”的威胁和诱导。台下继续呼喊口号,许多争当反右英雄的勇士,已经手舞足蹈张牙舞爪地站了起来,会场秩序大乱。这时,会议主持人用几句陈词滥调对董时光乱吼一通:你顽固坚持反动立场,绝不会有好下场!随即宣布勒令董时光继续反省交代,精心安排的斗争会被迫草草收场。
在这所学校,董时光用他的智慧和勇敢,第一个粉碎了让右派分子在斗争会上屈膝投降的阴谋,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当年,我作为刚刚跨入这所学校的新生,董先生的正义凛然,极大地震撼了我。
董时光是全川以至全国的名牌右派,相关资料有如下陈述:1951年他在美国留学期间,正是美国盛行“麦卡锡主义”的岁月,他怀着一腔义愤于1953年9月回国,来西师教书。他是抱着自由主义理想报效祖国的知识分子,对社会主义多么向往!他在《给毛主席的信》中说:初解放时,知识分子都欢欣鼓舞,以为从此可以自由地想,自由地谈,自由地写,大胆地批评,大胆地陈述不同意见了。他在给友人罗容梓的信中说:以我们的经济平等,加上政治上的民主,我们和资本主义社会比较起来,便不比他们差了。然而理想主义的知识分子们对无产阶级专政,缺乏起码的了解。他们不知道专政是容不得“自由之思想,独立之精神”的。虽然董先生没有参加过1952年的思想改造、三反、五反,但对那些旨在摧毁知识分子尊严,并随意打人、逮捕、逼人自杀的政治运动,却有所耳闻,并深恶痛绝。1957年5月11日在老教师座谈会上他发言说:党员领导们在思想改造中要打垮知识分子的尊严;正是觉得他们太骄傲了,看不起自己,就批判他们纯学术观点、纯技术观点、纯业务观点,从来不检讨自己纯政治观点。其实纯技术观点,自高自大即使是真的,也绝不会严重到应该受到批斗的罪恶地步。又在稍后19天的《文科论坛》上的发言说:思想改造难道必须用残酷的肉体伤害吗?纯学术观点、不问政治,难道也应该拿来斗争吗?应该把人家关起来写坦白交待,逼迫人家把自己的骂得狗血淋头,害得人家得精神病、自杀吗?
知道他的人这样评价他:董时光是个具有强烈正义感的知识分子。他孤傲、不屈、自视高洁,看不惯一切污泥浊水;既鄙视不长脑筋的盲从者,又厌恶趋炎附势的钻营者。他的性格很难容于专制社会。他寄希望于声称实行民主自由的中国共产党,可惜他太天真。他哪里知道,仅仅把民主自由看作手段的共产党,对于他这种桀骜不驯的自由主义者,更不能容忍!所以他痛苦、彷徨、呐喊。他说:我们领导上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把肉麻当进步,把投机当积极。真正品德好,有进步思想,不说肉麻话的人,反而被他们视为“顽固”、“落后”。当反右大潮迎面向他扑来,从《人民日报》到地方报刊连篇累牍地向他泼污水的时候,董时光临危不惧地高呼:你共产党有四百万解放军,我董时光有正义感!这样一个临危不惧,有着正义感的知识分子最后被西师开除公职送来峨边沙坪劳改农场劳教,真叫中华民族的悲哀,在严酷的饥饿面前,他和许多右派一样也成了一条觅食的“野兽”。
他个子精瘦矮小,鼻梁上架副深度的近视眼镜,身上还穿着质地很好的美式服装,走路老低着头,沉默少言,好像在思考着什么。他也比我长七八岁,劳动上体力不支,但胃口特好。据说他送来劳教时带有不少钱,可很少见他买东西吃,不知是出于节俭还是怕露富,但在抢饭上却又一马当先。我记得最清楚的是每次吃完饭,他都用指头去刮黄桶里残留下来的星点米浆,要不把洗碗缸里的清水倒去留下少许带糊状的泔水取来喝下。有一次干警嘲弄地问他:“董时光,包谷糊糊好吃不?”他冷冷地回答:“好吃极了!比美国面包还好吃。”干警不知这是有力的回击与控诉,反视为取乐的趣头。
由于饥饿,由于折磨,由于人与人之间缺少温暖与关怀,似乎大家都变成了一条条以食为目的的猪狗。在这残酷恶劣的境况下,一些难友竟去偷窃别人随身携带的钱和粮票,或家里寄来的吃食,真叫防不胜防。于是,有钱粮的人将它缝制在衣服中,有吃食的人出工背在身上。董时光也是将所带来的钱缝制在贴身的棉背心里,一夜也被窃去几十元,害得大家相互怀疑了好几天。自此,睡觉时他也把背心穿在身上,免去失窃的危险,但并未免去死亡的厄运。后来他同我调到四川省公安厅劳改局“415”筑路支路去修筑内昆铁路,由于饥饿时间太长,肠子变得越来越细。有一天他出差遇上一位老乡,便将一件上等呢料衣物拿去换了两斤干牛肉,竟一口气吃完,造成肠梗阻致死。悲哉!
中国的知识精英啊!谁叫你们要离开“水深火热”的资本主义国家,来到社会主义的“人间天堂”,享受共产特有的“幸福”,不死你死谁?还有,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两位兄长董时恒、董时进均是右派,仅比他庆幸一点的是没有死在劳改队而已。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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