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是一切众生皆具的情识,贪染为性,源于对自体及外境的染著希求而生起的盲目冲动,由此产生爱情、亲情。孔子十分重视这种发乎自然的爱,不过认为这种爱太过粗鄙、偏狭,尚须改造、提高,由此提出了他的哲学主张“仁”。颜渊问“仁”的意义,孔子说:“克己复礼为仁。”樊迟也问“仁”的意义,孔子说:“爱人”。所谓“克己”是指内在行为的修养,而“复礼”则是外在行为的节制。如何使“克己”、“复礼”臻于最高的境界呢?那就是“爱人”。虽然这里的爱已不仅是本能的对情人、亲人的爱,已升华为一种推己及人的爱,所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推而广之,则形成一种充满社会责任感的爱,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天下为公”。至此,从世法来看,儒家的仁爱可谓完美之极。
不过我们若稍加分析,就会发现儒家的仁爱含有浓厚的等级观念和功利观念。孔子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教,尊贤之等,礼所生也。”(《中庸•哀公问政》)又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仁爱既有如此严正的等级,人就必定会产生分别、爱恶之心。仁爱既不能超越阶级,甚而成为阶级争斗的工具,即源于此。而佛教虽诞生于种姓制度森严的印度,仍能打破等级观念,正是缘于佛陀“等视众生如罗睺罗(儿子)”的慈悲之心。
又,子张问“仁”的意义,孔子说:“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子张又问“五者”是什么,孔子说:“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论语•阳货》篇)从这段话里,就可知孔子提倡“仁爱”的最大目的是着眼于功利的。功利者贪欲也,既有贪欲,岂能利乐一切众生。菩萨为了度众生,则有四摄法,所谓布施(包括财施、法施、无畏施)、爱语(和颜的善语、关切的温慰语)、利行(福利事业)、同事(与众生同甘共苦)。它不仅是度众生的方便,更是一种慈悲心的流露,与儒家的功利实有天壤之别。
孟子对于“仁爱”的施与,较之孔子的说法更为露骨些。他说:“君子之施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章》)东汉的赵歧注释孟子的这段话说:“物,谓凡物可以养人者也,当爱育之,而不加之以仁。若牺牲,不得不杀也。……临民,以非己族类,故不得与亲同也。”可见儒家之言“仁爱”,有亲疏之别,族类之差,因其所处地位不同,故所施不能无差等。这就是儒家所谓的“理一而分殊”的原则。而佛教的慈悲是平等施与一切众生的,因而能超越怨亲、人与非人等种种差别。如佛教的戒杀、放生、素食、忍辱等,无不体现着慈悲的平等精神。
儒家的仁爱之所以有那么多的局限性,是由爱本身的性质决定的。前面我们已经知道,爱是一种烦恼,是众生的虚妄情识。它是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的、有条件的,因而无论你怎样将它扩展、升华,总是十分有限的。
博爱,即泛爱一切人。韩愈《原道》说:“博爱之谓仁”。可见在扩充爱心方面,仁爱和博爱是相同的,不过中国的仁爱根源于儒家本位的文化,而西方的博爱则根源于基督教的神造说。耶和华——神为世间的创造主,人类的父。神爱世人,所以人也应当爱神,并体贴神的意思,爱人如己。这多少根源于家属爱,然主要还是启发于万化同体同源的观念,近于缘起法的平等性。平等一如,本是事事物物的本性,然而缺乏对缘起法的智慧观照,因而在定心或类似定心的映现中,将其神格化,成为神秘的宇宙根源。
了解了仁爱、博爱的局限性,我们就更容易理解佛教为什么要断爱,为什么要提出一个不同于爱的道德标准——慈悲。其实,佛教慈悲的高超之处即在于它建立在断除贪爱烦恼,将虚妄情识转化为清净智慧的基础上。菩萨依此智悲,不但从自己而广泛地观察向外的关系,而理解了自己与他的相关性,更从自己而深刻地观察内在的关系,了解自我,只是心色(物质)和合而相似的相续的个体;虽表现为个体的活动,而并无绝对的主体,因而能内证身心的无我,外证自他的无我,使慈悲心超越自他;无有限量。所以佛教将慈悲心又分为慈、悲、喜(见众生的离苦得乐而欢喜)、舍(怨亲平等,不忆念众生对于自己的恩怨而分别爱恶)四心,称为四无量心。
爱,是人的本能,或纯朴,或粗俗,必须经过“克己”,作不断的向上的努力,才能“复礼”,才能归“仁”。能推己及人,扩充爱心,予他人以真诚的关心、同情和爱护,这种仁爱或博爱的精神是崇高的,完全符合佛教利乐一切众生的慈悲精神。在当今地球日益“变小”,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人与人及至自然万物的关系日趋密切的现实中,我们多么需要这种精神。佛教说的断爱,是出世的、内在的断舍贪染执著的修养而言,丝毫不会贬低爱、仁爱、博爱等积极意义,这从佛典中广泛出现的爱道、爱语、爱敬、爱眼、慈爱等词即可了知。
慈悲,是佛心,是清净的、平等的、圆满究竟的。众生皆具佛性,因而皆具慈悲之心。然而由于无明、爱、取等烦恼的障蔽,不得显发。因而必须以果地觉为因地心,不断修学佛法由出世(离爱染)而入世或即世而出世,在净化身心、完成人格、利益大众的过程中圆成慈悲之心。在如今这个斗争坚固的时代,尽管物质日益丰富,精神却日见空虚,贪欲横流,道德沦丧,生态平衡日遭破坏,战争也是此起彼伏。当此之世,我们不正是需要这种清净的、和平的、平等利乐一切众生的慈悲精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