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拎着两罐奶粉离开香港旺角东地铁站门口那家万宁,你分明感到店员们异样的眼光以及窃窃私语。没办法,如果你是一个爸爸或妈妈,家里粉嘟嘟的小宝贝使你无法不放下自己的尊严、风度,做这样一件好像很不光彩的事。
近来,仿佛全世界都在跟中国宝宝过不去,香港针对陆客的奶粉限购其实是最晚的,美国、新西兰、澳大利亚、德国、荷兰等国的超市从去年开始就相继开始了奶粉限购,限购额从1罐到10来罐不等。很多超市还特别在货架上贴上中文的限购声明。
很多外国人对中国人针对婴儿奶粉狂热的扫货行为不解,以为是他们的奶粉有政府的补贴,便宜,中国人于是去抢他们宝宝的福利。其实,中国人远没这么龌龊,中国人千辛万苦弄几罐奶粉回来,完全是因为对他们的产品的信任,实际上就是对他们人品的信任,对他们的道德与法治的信任。
对那些翘首等待这几罐奶粉的中国家庭来说,这奶粉就像莫言小说里大饥荒年代农民从生产队领到的一袋豆饼,对他们的家庭具有重大的战略意义。外国人哪能理解这些中国中产阶级家庭的焦虑?
“经过中国人的手的东西,都信不得”
无疑,为“代购”、“限购”而忧心忡忡的中国家庭主要就是所谓的中产阶级家庭。当代中国社会,金字塔顶端的大富大贵者已是国际公民,早就超越了口岸、国界的限制,可以正大光明地享受西方国家普遍的福利奶粉待遇。中产以下的家庭,或者由于经济、资讯、渠道等条件不足,对所谓“代购”完全没概念;或者如广大农村妇女,年纪轻轻就生孩子,身体强壮,奶水充足,母乳哺育到两岁,完全没有问题,雅培与雅士利有什么区别,与他们完全没关系。
苦的就是那些中产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白领工作多年,结婚晚,生孩子更晚,高龄孕妇十月怀胎已是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生下来,全家乐得像过太阳节。作为资深小资,自己的衣食住行向来品牌意识很强,非常讲究细节,轮到小宝贝,哪能含糊,吃个外国奶,又不是负担不起。而且,通过亲戚朋友同学同事等等,也能找到代购渠道,圈内人也在不断热情推荐,传授经验。
这些年纪较大的妈妈,对自己的奶水质量本来就信心不足,再加上工作繁忙等等原因,她们会觉得,宝宝专吃代购的洋奶粉,简直是天经地义的,而且就是底线。蒙牛伊利?那简直就不是奶粉,是毒药,要远远避开。至于国外品牌的中国版,也要敬而远之,我的一位夫妻都是博士的朋友郑重其事地告诉我,他仔细品尝了国内超市销售的与从日本代购来的明治奶粉,味道真的是有差别的。他说:“凡是经过中国人的手的东西,都信不得!”他现在焦虑的是,表弟离开日本了。
奶粉焦虑症,其实只是中国中产阶级所患众多焦虑症之一种。房贷没还清,你一直不敢对领导大声讲话;咬牙投了个二套房,反而整天担心竹篮打水;孩子幼儿园学费比自己当年大学学费还高;爸妈年老多病住院手术处处操心;PM2.5一口一口吸下去心里发毛;工作亚历山大,30岁的脖子60岁的颈椎;还有内心深处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对阶级冲突社会动荡沦入底层的担忧,等等,烦心事一箩筐。总之,钱不够多,生活还是缺乏安全感、尊严感,钱多了也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除非多到能把家搬到美国去。
他们与美国的“白人中产阶级”有什么不同?
中产阶级经常被说成是社会的稳定器、减压阀,然而,在当代中国社会,被寄予厚望的新生中产阶级,仿佛是最焦虑不安的一个人群、一个情绪相当不稳定的人群。这样的“中产阶级”能够像美国的“白人中产阶级”那样,成为经济繁荣的基础、法治与社会公正的捍卫者,成为以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引导社会的中坚力量吗?这的确是个问号。
就目前来看,中国的中产阶级甚至还不成其为“中产阶级”,一些学者更愿意称之为“中等阶级”。为什么呢?因为“中产阶级”向来就不仅仅是一个收入指标,不仅仅是指收入在某个区间的一群人,它还是一个有着共同的价值观、生活方式乃至品味、格调的稳定阶层,并且有着很高的阶级认同感。
如美国的“白人中产阶级”,除了经济上的体面、富足,作为开拓北美的清教徒的后裔,他们大多仍旧保持着较为虔诚的基督教信仰,具有与宗教相渗透的爱国主义精神,对宪法有着准宗教性的理解,对国家有着较其他阶层更强烈的主人翁意识,对个人独立、自我负责高度推崇,对家庭有强烈的责任感,对正义必将战胜邪恶有坚定的信念,等等。
斯皮尔伯格的电影被戏称为“美国主旋律”,就是指他在自觉不自觉地宣扬这些美国价值观。同样,“第一夫人”米歇尔带领她的几个孩子在白宫修理草坪,也是一种表明自己代表美国中产阶级主流生活方式的“秀”。这样的“中产阶级”群体,才可能成为稳定器、减压阀,成为文明社会的中流砥柱。
在当代中国语境中,大众对“中产阶级”的理解,实际上也朦胧地意识到了中产阶级在价值观与生活方式方面的含义。比如,人们往往把“小资”与“中产阶级”联系起来,认为小资就是中产阶级的前身,或者说“小资情调”就是“中产阶级情调”。而所谓的小资情调,大致说来就是指一种追求个性、注重生活品质的生活方式。
上世纪80年代之前,中国人不论是工人、农民还是知识分子,过的都是整齐划一的准军事化的集体生活,个人不过是黑压压的广场检阅队伍中一个无法同其他人区别开来的点。个性?那是非常危险的东西。改革开放后,特别是90年代以来,受过良好高等教育的都市白领阶层逐渐壮大起来,不论是社会自由度,还是经济条件,都使追求个性自由、时尚品味成为可能,中国的“小资”就主要从这个群体中成长起来。
与父辈相比,“小资”崇尚个体自由,对个人尊严有很高的自觉,希望过一种舒适、优雅、体面、有教养的生活,追求丰富多彩,全面发展,拒斥单向度、一元化的政治与经济强制。这样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实际上也就是中产阶级追求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
不过,总起来说,与美国那样成熟的“白人中产阶级”相比,目前中国所谓的“中产阶级”还是名不副实的,或者说他们仅仅是“中产阶级”的雏形。他们还没有形成一个地位稳固、有很高的阶层认同感、有共同的价值观与生活方式,并以此对社会产生巨大影响力的“阶级”。他们自身还很脆弱、不稳定,离成为社会稳定器的目标还比较远。看一下,哪个健康的现代社会有这样焦虑的“中产阶级”呢?
你就是主人翁!
中产阶级成长的过程,就是中国社会走向繁荣与公正的过程,如果中产阶级的成长被遏制,畸形化,中国也就很难转变成一个健康的现代国家。当前中国“中产阶级”普遍的焦虑症,表明其成长并不顺利。如何解除或缓解这些焦虑呢?
中国中产阶级的诸多焦虑中,首先是对经济安全的焦虑。作为自我意识觉醒的一代,个性与个人尊严感觉醒的一代,他们的审美趣味比父辈要丰富、细腻得多,生活自然也就讲究得多,对生活品质重视得多,这样的生活当然需要较多的经济支持。而且,作为一个后发国家,西方世界成熟的中产阶级形象,比如《美国丽人》里凯文·史派西一家富足、从容的中产生活,早就深深印在中国小资们的脑海里,这对他们的消费理念具有重要的型塑作用,当然也会产生相当的经济压力。
对收入不满产生的焦虑其实是相对单纯的,提高收入就能解决。想买辆好一点的车,那就工作辛苦一点了,多赚点钱。不单纯的焦虑是那些通过个人努力无法解决的焦虑,对你很重要,让你忧心忡忡,但你又无能为力,比如医疗,比如污染,比如食品安全,还有你内心深处对政治动荡的担忧,对你的终极财产权的担忧,你的房产权、你的企业财产所有权稳固吗?说到底,它们仅仅依赖于一位逝去的老人的承诺。
当承诺已经无法保障你的孩子的奶粉安全,中国中产们腆着脸,躲躲闪闪地去动别的国家宝宝的奶粉罐,因为这些奶粉有可靠的法治与道德保障。这法治与道德来自哪里呢?来自于那个强大的“白人中产阶级”。既然如此,中国中产们就不要在那么畏缩,那么暧昧,那么市侩,那么懦弱,你本来就是国家的主人翁,你不起来保护自己的权益,谁也保护不了你。
你可能是白领,也可能还是大学生,你可能正在送孩子入托,也可能在陪老人看病,你可能正在吃病猪肉,也可能再喝泔水奶,你可能正在抱怨交通拥挤,也可能在咒骂房婶表叔。长期以来,你就这样在愤愤不平中逐渐麻木,你随波逐流,自扫门前雪,捉襟见肘地维持着那点可怜巴巴的小资情调。
你忘了你受过高等教育,你忘了“公民”的含义,你忘了作为有知识有教养的人你对国家社会负有责任,你忘了,你的所有焦虑,都是由于你自身的社会参与不足造成的。
中国中产,请你勇敢一些!成为名副其实的中产阶级,成为刚强无畏的中产阶级。你要知道,在这个社会转型的历史时刻,你的激情、你的理想主义是照亮一切黑暗的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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