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广孝墓塔
姚广孝的诗文主要有《逃虚子诗集》十卷,续集及补遗各一卷,《逃虚类稿》五卷。
此外亦有《道余录》、《佛法不可灭论》及《诸上善人咏》各一卷。其诗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评,乃“清新婉约,颇存古调”。同时,姚广孝胸怀中所寓之对人世的深挚情感、对宇宙的知性观照,亦点滴弥散于诗文间。这仿佛合了近人王国维于《人间词话》一书中说的“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须出乎其外”。姚广孝之情志秉性,有一种佛教信仰的参悟,可出人世之局外,以静虑之心观照万物之生灭来去;亦有一种在世生活的热忱,可入人世之局内,体会人间事之酸咸甘苦。故其作诗,既能入其内,以深挚之情感,写现实之生活;亦能出其外,以冷静之理性,写空寂之禅境。
姚广孝诗之特色大致有三;其一,登览山水、访师问友之作,常有深挚之情与睿智之思。此一特色,乃是就姚广孝诗之内容而言。靖难以前的姚广孝,为一方云游僧,行于诸方,与道徒、文士结伴,参禅学道,观览胜概。故其于所到之处、所遇之人,作诗以记,抒之以情,寓之以理。譬如“偶来值禅侣,清谈忘永夕”;“忘彼区中缘,乐此尘外境”。
因之,在人与事一面,有送别思怀、赠答宴游之作。如:
我住城西寺,君归湖上山。
马声知驿路,树色认乡关。
写离别之事。于姚广孝而言,云游经历一方面增益他在哲学与诗学上的修养与磨砺;另一方面则使他与友人相知相交,结下深厚的情谊。所以,“离人千万意,都在短亭中”。短亭筑在城外,立于路边,其中融入了客游人无限之离别意。且在离情别绪里,更平添一分对往昔乐游之追忆。譬如他写,
去年折花寄邻叟,今年邻叟无何有。
可怜见花不见人,肠断东风绕花走。
但愿东风休作恶,且使北人相与守。
一枝送尔表情亲,侑花得句何须酒。
乃是寄思念之情于东风,追忆与友人把酒言欢、切磋诗艺之真趣。
姚广孝居于吴地,位列“北郭十友”之一,与北郭社的成员常有同游、酬唱之乐。他曾写过《题张山人适乐圃林馆十首》,乃是与北郭诸友同咏之作。其中有
去官归故里,侨隐倚高林。
花月尊前友,松风席上琴。
一首,言同里张适辞官退隐山林,诸友人相访之事。当时同往乐圃的,亦有高启、倪瓒等人,众人饮酒、吟诵,颇得逍遥情致。而
巷僻无车马,闲扉掩薜萝。
笼驯传信鹤,池蓄换书鹅。
一首,则是姚广孝写乐圃林馆幽静、空寂之味。远遁山林,避俗世之喧嚣,乃是元末明初,文士们向往之境。而驯鹤与蓄鹅的闲情逸致,又增添了一分物我同境之美,恰合了禅者圆融于心之参悟。
在景与理一面,则有登览、题画及怀古之作。其中,登览与题画之作,多以今之眼光,或绘自然之景,或抒感怀之情,亦或寓哲理之思。如《洞庭谣》,以“七十二峰在其下”,“太湖三万六千顷”,极写洞庭的磅礴气势,由岚云水气之晦明变化,到阳动开霁之波平湛湛。山水景物,千态万状,尽在三十二句七言诗里了。又如《题画》一首,写
小小板桥斜路,深深茅屋人家。
竹屋夕阴似雨,桃源春暖多花。
以六言道出山里人家之恬淡与真淳。“小小”、“深深”迭音,竹屋、桃源交融,夕阴似雨,春暖多花,似有自然而然、清丽澄彻之味。另一类题画诗,如《题倪云林墨竹》,则常有睹物思人之意。诗中写“开元寺里长同宿,笠泽湖边每共过”,即言姚广孝与倪瓒往昔交往之情谊,淡泊而真挚。
至于怀古之作,亦常有以古之眼光,观照现世。如《春日过显忠墓》一首。姚广孝立于墓冢前,遥想古人昔时龙风姿,一时“四海服威怒”。然转瞬间,恍惚如梦,万物皆空,只叹
焉知大化中,天地同旅寓。
事业水上沤,功名草头露。
死生谅莫测,荣华何足顾?
对姚广孝来说,古人的经历与事业,譬如浪花卷过,江水浮影,流逝不返。而现实之功名与死生亦辗转如烟,缘去缘来,终在历史与自然里归于空净,终在永恒中归于消散。所以于功名、死生、荣华之执念,全可抛弃。这种超越的观照,既是禅佛之体悟,亦是内心旷达之流露。另外,如《淮安览古》、《过顺德城》等诗,皆如此类,寓古今融通之情致。
由是,拈出姚广孝诗之第二个特色,乃“兼采众家,不事拘狭”11,有唐宋及汉魏的风格。元代诗人,写诗常染纤之习,而姚广孝好学古人之道,作诗往往有拟古之迹,诗风清新雅淡,亦有高格。譬如“古淡岂易学,五字真吾师”,“萧梁事业今何在?北固青青客倦看”。此一特色,与当时文人风气有关。
姚广孝既是通晓文艺、善长诗文的僧人,自然与文人交往颇多。元至正二十年(1360)至明洪武七年(1374),是北郭诗社结社的时期。于此十余年,姚广孝与社中灵魂人物高启最相投契,赠答尤多。高启是元明之际最出色的诗人。按照清人赵翼的说法,其诗“使事典切,琢句浑成,而神韵又极高秀,看来平易,而实则洗炼功深”。此即是说,高启作诗,有兼师众长,待其融于心而浑然自成的特色。而姚广孝亦“读古今圣贤书,研究道理,作为诗文,刻意追古”。两人彼此切磋,渐成相通之作诗、赏诗的标准与理念。譬如,高启以为作诗“必兼师众长,随事摹拟,待其时至心融,浑然自成,始可以名大方而免夫偏执之弊矣”。姚广孝未有此类言说,却循此躬行实践。所以,高启在为姚广孝《独庵集》作序时,言其爱广孝之诗,读之不厌,更赞其诗“浓淡迭显”、“圆转透彻”,“将期于自成而为一大方者也”。可见得,广孝诗染当时之文风,通达古今,与文人切磋,彼此影响,渐成一派。
姚广孝诗之另—特色,即诗中有禅佛哲理。诗人写诗,常于现实之此岸世界,吟咏山水,抒情写意。而姚广孝既为禅僧,又作诗人,故诗有禅境,亦有对彼岸圆融世界之悟性。譬如“冥观了无法,何有寂与喧”,“竹云时驻影,桂露夕阑香”。
姚广孝曾作《绿洲曲》:
夕阳阁远树,春云散澄江。
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
五言四句,写自然山水之境,不涉佛语,却入禅味。禅宗以“以心传心,不立文字”为其教义之一,故禅与诗的关系,譬如春与花,“春在于花,全花是春;花在于春,全春是花”。思与诗,融会通达而无滞碍。宋代严羽以禅喻诗,言“论诗如论禅”,“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清人王士,亦主诗禅一致,拈出“神韵”二字,以言透彻玲珑之境。诗境与禅境,并不全同,以禅喻诗亦非以禅说诗。诗之美,在于气物感人、吟咏情性,以自然之春风秋月、夏暑冬寒,人事之悲欢离合、生活际遇,感发心灵。而禅之深,在彻见自性,于山色云林,平常生活中,参悟佛之诸法实相。诗之“言有尽而意无穷”,譬如禅之世尊拈花、迦叶微笑,皆以“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胜。故禅味入诗,即是于心灵感发之中,了悟人生价值与宗教体验,以臻审美与圆融之境。
这首诗的开端:“夕阳阁远树”,此句所写之景象,开阔且绚丽,使人自觉地有一种远眺与醉心之感。“阁”是动态的间隔。夕阳底下,云蒸霞蔚,譬如红花映照、金线镶嵌,弥散于山林远树之间。白居易有“日出江花红胜火”,写旦明之景。此处则将日暮之瑰丽,幻化成人境之亭阁楼榭,于写景中加以造境,别致且有韵味。后一句继之以“春云散澄江”,遂使日暮绮丽之景,蓦地添了一分疏野与清淡。此句中之“云”,乃是诗人常用之字。然境之不同,意亦有别。佛之公案曾说,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本是讲未悟、初悟与彻悟的三个阶段。于“云”而言,亦应是见云是云。
然而参禅境界不同、观物方式之差异,使禅僧诗人在心境上视野上,对云之体悟有了不同的感受。姚广孝写“春云”,于视野而言,把春之青色着于白云。春云如碧,融于夕阳之曼妙,似可以江淹“日暮碧云合”称之。而就心境来说,云有逍遥闲适之意,亦有清寂孤高之味。姚广孝用一“散”字,却将悠然自得、心旷神怡之情致,活泼地显现出来了。云散于江水,而诗人之情思又散于浮云,水流云在,皆是澄澈、明静了。此一静虑的心境,正是禅者所修之“不住心”与“平常心”。平常心是道,乃是禅者常用之语。姚广孝于“春云散澄江”一句,不着一字,却尽得纯粹心灵的澹泊与宁静。
至于后两句“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则写近景。王国维标举境界,分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由是观之,姚广孝“不见荡舟人,空对白鸥双”之句,似是入了无我之境,与纷繁外物皆无对立。小舟无人,白鸥双飞。诗人以超然之心立于空寂之景,似乎观物而忘我,融会物我合一之境。这与佛之事事无碍、万物融通的理趣颇为相近。姚广孝习禅之余,常游山水,亦于山水中体会佛理圆融之旨趣。又譬如,他曾写“五仗石边琴一曲,桃花三月鲤鱼飞”,人与境谐协,物与我俱融,乃天然妙合之景。
姚广孝另有一些明言佛理与禅机之作。譬如“禅翁指示人,又在第二义”,即言第一义不可说。禅宗以为最高的真谛,是任何话语皆无以表达的。若强说之,则会落入言筌。由是引申出类似“无言得真趣,何用觅玄音”此种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教义。禅宗所谓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实是取消了文字的权威性,取消文字于日常事理之中心性与导向性,而代之以本心之感悟。故以禅心观世,更为真淳与澄澈。
事实上,赏阅姚广孝诗文,至为重要的乃是以诗观人。世人议论广孝,常以异僧诋毁之。其中的原因大抵是他劝导且帮助燕王夺太祖嫡孙之位,既违背了佛法戒律,亦忤逆了儒家君臣之礼。然而观其终究不改僧相之举,则不能单以纯粹之功利心定论。由是,以其心中郁结之感性与知性矛盾去返观,仿佛恰当些。这种郁结使姚广孝在精神修养上,对宇宙、生命秉有一种圆融之理解。而另一面,在现实生活中,又使他对人世充满了实在而宽阔的真挚情感。
姚广孝曾作《杂诗八首》,其中一写孔子,一写秦始皇,可见出姚广孝对现实生活种种之历史感悟。孔子一篇云:
仲尼昔在鲁,里呼东家丘。
谁知百王师,圣德与天侔。
要令臣子惧,笔削成春秋。
遗经勤后来,一变乃从周。
秦始皇一篇云:
祖龙并六国,势大莫与争。
欲愚世上人,肆暴坑儒生。
群经化灰烬,法令从吾行。
剧政若牛毛,哀哉若疲氓。
鸿鹄骤—举,四海如沸铛。
不逢赤帝子,天下谁能平。
其所谓“笔削成春秋”,实于思想的角度,言孔子经典作为后世之规范,有治国安民的效用,亦能构建一个颇有秩序的社会。而所谓“鸿鹄骤一举”,则表现了一种救世心态。秦汉之际,与姚广孝所处之元季乱世十分相似。他以赤帝子,也即刘邦为喻,则是期待一明君出世,平治天下,以救民于“剧政”之痛苦中。此即姚广孝心中对人世之关爱。姚广孝本是医家子,自是熟谙种种病痛人之苦难。为医者,救乡人于肉身顽疾之痛;为圣为贤者,则救世人于精神妄念之苦。姚广孝陷溺于此,成为一种在世的情感牵系。
姚广孝亦有《秋蝶》,极言这层耽溺之苦痛。诗云:
粉态凋残抱恨长,此心应是怯凄凉。
如何不管身憔悴,犹恋黄花雨后香。
这首诗乃是拟喻之作,以物拟人,以蝶之凋残喻心之凄凉,以虚拟之景象表现实之情意。诗之格调沉郁,有惆怅之幽思,实为姚广孝诗中少见之作。
姚广孝常怀耽溺之苦痛。前述所言,于姚广孝心底,有感性的、耽溺于世的一面。他牵系政治,欲以儒家之理想社会救人世之苦难,故其写诗,常有现实之感怀。且此种感怀,常是自信与积极的。譬如他写
悠悠范阳郡,蔚蔚娄桑村。
村民深居稠,鸡犬日相闻。
闾相具揖让,古来风俗淳。
或有桃花源中真淳之民风,或有盛唐诗人敞亮之精神。然此一《秋蝶》,却有淡然之阴霾,好像另一种声音,言理想未得之苦痛。
“粉态凋残”四字一起,即引人环顾四方,寻觅随风飘零之秋蝶。昔时春花之中,粉蝶妩媚多姿。值此秋寒,却无奈得凋零衰落。蝶之如此,不免使人甚感萧索与戚然。益以“抱恨长”,直言幽怨之郁结,更使人多一分哀怜之感。姚广孝以蝶之残态入景,由景入心。“此心应是怯凄凉”,以一“怯”字,极言胸怀之幽远。
广孝潜心习禅,亦怀人间事之理想及抱负。其理想及抱负,非一己之功名,乃是化众生为善,待佐明君,平治天下,救民于乱世之苦痛。然元季明初,政纲混乱,盗贼四起。虽有张土诚割据江南,偏安一方,后亦有朱元璋统一中原、建立明朝。然此二者,皆非姚广孝所理想之人物。故长久以来,他始终活在“机”之期待里。至遇见当时之燕王朱棣,姚广孝年近五旬。而至辅佐燕王成为一代永乐大帝,姚广孝则年近七旬,已是垂垂老矣。生命之流逝,于姚广孝而言,譬如钟摆往复于左右,成为—种永恒。而在此永恒与无限里,个体之生命譬如渺小之萤虫,被吞噬于时间之维。于是,一种惶恐之感,自然而然地滋生了。在不少的诗作中,姚广孝往往以此自喻。譬如,那首《秋蝶》以蝶喻心。蝶之遇秋,譬如心之遇霜。蝶遇寒秋而“凋残”,心则在无尽之等待里“憔悴”。一种归宿难觅之感,一种“南北驱驰十五年,人间事业任茫然”之慨,乃是显然可见的。
不过,姚广孝之天性实是乐观的,亦有对理想执着追求之精神。故其曰“如何不管身憔悴,犹恋黄花雨后香”。蝶之形单影只,于时节之更替而言,乃是无可奈何的。然对雨后清香之向往,足以使它振翅而飞。人亦如是。虽人力薄弱,世事难料,时势亦难料,然人对理想之追求与向往,理想于人之魅力与吸引,足以使人驱散阴霾,执着以待。所以现实里,姚广孝持守半生,终是待到了实现理想之契机。洪武十五年(1382)以后,姚广孝随侍燕王朱棣,以期辅佐明君,为众生造一安泰之世。这首诗,抒写人世间之种种酸咸甘苦。于形式上,有古风之清新;于精神上,亦有儒士之气象,充满深挚的真情。
此外,知性使姚广孝有一种超然精神。他可以无心一己之利害得失,亦可以摈弃任何有目的之欲求。深岭之中,云松之间,可以栖心;昼夜交替,四时变化,皆是自然而然。对他而言,心存于此境,便也澄澈了,便也能够了悟应对宇宙、生命的生生不息之法了。来与去,终与始,总是顺此因缘。就好象“声来本无始,声去宁有终”,而“禅翁已深悟,焉能动乎中。”姚广孝晚年曾作《少师真容自跋》。诗云:“幼读东鲁书,长习西方教。抹过两重关,何者为悟道。不厌山林空寂,不忻钟鼎尊荣。随缘而住,任运而行。犹孤蟾之印沧海,若片云之浮太清。了无他说,即此,便是人问我,更何如手里栾珠一百八。”算作此种反省与自识。参禅使姚广孝秉有一种知性,去观照广袤无垠的宇宙,周而复始的生命。而儒家圣贤之学,则使姚广孝寄广博之爱于人世间。一种感性的、人世之爱,与另一种知性的、出世之悟,郁结心中,便全在一句“何者为悟道”里了。所以,姚广孝的生命里,始终散发着一种独特的浓郁而澹泊、热烈而清冷的气息。
大体而言,姚广孝作诗,虽不及同辈高启之豪放清逸、沉郁幽远,却有古淡之雅,及“性空思玄,心寂语新”之味,且诗中亦有绰约含空之语,秀丽峻拔。透过诗文,又仿佛可见一种命运无形、不可抗拒的力量。在中国传统文士内心底下,常有一种穷则独善其身的想法,这种想法或可作为慰藉,却无法抚平文士们欲功成名就之念,所以无望的挣扎,悲戚的生涯,往往不可避免。而姚广孝兼合儒、释之学,不必独善己身或化育众生,融儒于佛,借政治之途,去往理想之世。所以在禅心的体悟下,姚广孝虽有沉郁、漫长之等待,却少了文士们常有的哀戚之感,融宽阔、豁然之心于历史及自然,融政治之念于禅机。姚广孝功成后即退隐僧寺,有如汉留侯张良。然姚广孝之隐,非身隐于山林,而是身处俗世,心则隐于佛乘。姚广孝于佛、于儒皆有作为,在他心里,既有系民之热忱,亦有禅思之空寂,其入心之深,于世于史乃是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