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大忍唐贤辉
1931年元月6日,唐贤辉出生于四川金堂县隆盛乡大桥村的书香世家唐家院。祖父唐祖永,清末贡生、会元,入学国子监。民国初年,唐家五世同堂,有土地500余亩,唐祖永聘请一个秀才任家教,让族中子女个个读书。父亲唐重俭,又名唐慎怀,毕业于成都成华联中,18岁被推举为保正(保长),20岁任联保主任(乡长),22岁任金堂县第八区区长、县督学(县教育长)、第四区督征员及县参议员等职,同时兼任哥老会三山总舵把子。三山指隆盛乡的唐姓、邓姓、陈姓三个山头。哥老会因推动辛亥革命有功,维持地方治安有力,民国政府曾予以嘉奖,其总舵把子皆由德高望重之人担任。
大伯唐重介,1924年广州黄埔军校第六期炮兵专业毕业,为杨森部队新锐,抗日战争期间任职南京江阴,与陈毅联合抗日,诗词酬唱,合影赠照。三叔唐重黔,毕业于成都私立成公中学,去南京就读黄埔军校,途中因水土不适,感染伤寒死亡,时年19岁。四叔唐重责,毕业于重庆工业专科学校,曾经营实业,结婚后留在家乡,出任隆盛乡长。大姑唐伯贤,出嫁金堂淮口名门肖家,姑父肖季良系刘湘部营长。二姑唐慧云,成都艺专毕业,曾在金堂广兴、土桥等地任教。二姑父周愚溪,出生于金堂土桥,毕业于川康农工学院,曾任土桥小学校长、金堂县银行行长、金堂县国大代表、四川省银行董事会秘书长,1950年进入成都革大学习,结业后留用于解放军驻金堂部队政治部。
1950年年初,19岁的唐贤辉拿到成都中华女中的高中毕业证。领取文凭时,她向五星红旗深深敬礼,立志为新政权奉献自己的知识和青春。然而新政权却对唐家院拒之千里,各种运动不断打上门来,征粮要款要批斗。春节还没过完,全家就不得不到外祖母家躲难。家里的粮食、财产全部上交乡政府,分给农民,仍然不能过关。
三月,父亲唐重俭被通知去竹篙区上“学习班”。起初几天,学习班领导态度友善,竭诚欢迎各位乡绅对人民政府交心。四月初,又被通知去县上的“学习”,一去就被关进死牢。1950年12月10日,是唐贤辉一生最黑暗的日子。这一天,她亲眼目睹了儒雅善良的父亲被三枪二刀处决,罪名是没有任何证据的“反革命罪、恶霸罪”。此时,一个19岁的文弱女学生唐贤辉,却在众多荷枪实弹军警民兵的虎视眈眈下,将尚有余温的父亲尸体从刑场抢背到家里。
1951年正月,唐贤辉去中江县永兴二姨姑家,求永兴小学校长肖远云推荐考教师。她优异成绩,名列榜首,但区长董念台听说是金堂大地主唐慎怀的女儿,不予录取。唐贤辉没有憎恨抱怨区长,而对肖校长和董区长诚恳地说:我出身复杂,应该接受更艰苦的锻炼和考验。三月,永兴小学组织宣传队,宣传大生产运动和婚姻法,肖远云介绍唐贤辉参加宣传队,出演《小二黑结婚》中的三仙姑、《刘胡兰》中的刘胡兰、《王秀鸾》中的王秀鸾。她的表演逼真,不少观众潸然落泪。巡回演出结束,董区长见唐贤辉色艺双佳,不断约她谈话,暗示只要顺从领导,口头批判地主家庭,批判父亲的恶霸罪行,就可以出来工作。唐贤辉百依百顺,如愿以偿的董区长问她,愿当教师还是参加县文工团,她流着眼泪选择了前者,她要发扬父亲教育兴乡的遗愿。九月,唐贤辉终于到永兴小学当上义务教师(试用教师)。
1952年初,唐贤辉转正,调到中江县柴山小学任教。暑假期间,她奉命参加遂宁地区第二期教师思想改造班。小组群起围攻她,逼其交待读中华女中时是否参加了蒋经国的青年党。没日没夜的车轮战,实在受不了,只好要什么说什么,可是越说越说不清,一会儿承认是青年党的成员,一会儿说父亲是反共救国军的宣传员。一天晚上,精神恍惚的唐贤辉哭着从三楼跑下去,徘徊在场子中一口古井旁,准备跳井自杀。住在二楼的吉姓秘书(川北思想改造运动的领导者)听到哭声,叫通迅员把她救回来,开导说:这是思想改造运动,自己上纲重一点没关系,批判一下自己的认识就过关了,并亲自给她起草发言提纲,让其在遂宁地区八县一市教师集中学习大会上发言。唐贤辉依计而行,从批判家庭剥削,到承认父亲参加了反共救国军,是反动宣传员,自己给自己加上一顶顶莫须有的罪名。她没有想到,到头来她这个“深刻改造的典型”只是帮助吉秘书升了官,至于她自己,虽然暂时过了思想改造关,却为以后肃反、反右、四清运动、文化革命系列运动中被反复批斗折磨种下祸根。
1955年,二十四岁的唐贤辉开始考虑成家要孩子,这时她认识了从安岳师范学校毕业分来的青年教师吴应忠。这年寒假,老师集中参加肃反学习,思想改造运动中作为权宜之计胡乱认下的罪(吉秘书对她的诱供),此时成为对她的历史进行大规模内查外调的原因。唐贤辉成为重点审查对象,早晚睡觉都有人监视。有一天,吴应忠偷偷安慰她,说外调人员去她的母校调查,当年的班主任张淡清说她是个好学生,只喜欢文体活动,没有参与其他政治活动,更没有参加青年党。此时唐贤辉发现,这个自己对他完全没有感觉的男人,他对自己却是有情意的。吴出身贫农,政治上安全可靠。1957年5月4日,唐吴完婚。
1957年寒假,全县教师集中县上参加整风学习,由县委宣传部直接领导。运动分四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发动群众,大字报、大鸣大放,“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不戴帽子,不打棍子”;第二阶段是大辩论、大批判;第三阶段是解决敌我矛盾、抓右派,如镇反一样,上面按比例分指标到学校;第四阶段是人民内部矛盾整改。丈夫出身贫农,是运动的依靠对象,唐贤辉比一些夫妇双料反属要轻松一些,加上她已有吉秘书诱供的经验,坚决不相信“言者无罪”的诱惑。不管领导怎样鼓励,她都始终不给党提意见,而是大唱党一切皆英明伟大。然而反右一开始,领导就内定她为右派。可是她毕竟没有任何右派言论,最终把她办成内控右派,未成正式右派。唐贤辉为此暗暗庆幸,一个杀关管的子女未能成为右派,这在当时是一个远近惊异的奇迹。
1958年大跃进,县里搞暑假集中学习,对不够右派的唐贤辉进行重点批判,名曰“拔白旗”,要她“向党交心,要十成”,要她“抢西瓜丢芝麻”,“思想暴露得越多越可受到表扬”。有了吉秘书诱供的经历,什么样的运动盛宴她都知道如何对付。无论是举“三面红旗”(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还是大办食堂,大办钢铁,“教育必须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必须同生产劳动相结合”,下乡参加劳动,任何情况下,即使处于饿死的边缘,她都始终高唱“人民公社好”。
1958年5月3日,大儿子吴克勤出生。由于唐贤辉在反右、拔白旗中多次病倒,怀孕期间吃了不少药,孩子出生后竟是哑巴(一直到27岁病逝,一生没说过一句话,最后几年更是卧床不起)。唐贤辉对哑巴儿子倾注了全部的母爱,与对其他三个儿女一样悉心照料,付出数不清的辛劳和泪水。当丈夫不许哑巴儿子上桌吃饭时,她就默默与他在小桌上同吃,许多时候是一口一口喂哑巴儿。在她心中,哑巴儿是一个历史的见证,见证了反右、拔白旗的惨无人道。1985年哑巴儿病逝时,唐贤辉痛断肝肠,心力憔悴,积郁成疾,乳腺癌上又患了肺癌。
1964年四清运动,工作组说唐贤辉属于“四不佳人员”,每天开会冲击、批判她。唐贤辉请孤老太周婆婆带孩子(二子吴克俭,1962年12月28日出生),这个周婆婆常给她死去的男人烧纸钱。热天晒床谷草时,有人发现其床下有冥纸钱两张,立即举报。学校四清小组马上开批判会,说唐贤辉宣扬封建迷信,为封建王朝招魂,为反革命父亲招魂。周婆婆出来作证那冥纸钱是她的,工作组不听,反而动员周婆婆反戈一击。
按照当地风俗,唐贤辉为二儿子拜一个村会计邓云山为保保,工作组批判她拉拢腐蚀革命群众。年底女儿出世,她为女儿取名四清,借以向党表忠心。四清期间,唐贤辉终日以泪洗面,胡乱吃药,导致女儿生来即带先天性心脏病。三个孩子有两个因运动压力造成残疾,这让唐贤辉终身内疚不已。
1966年8月14日,唐贤辉最小的儿子念念(吴学军)问世。起名念念,有两个寓意:表面是响应党的“念念不忘阶级斗争”的号召,暗寓她念念不忘家族历史真相。10月大串连开始,各地红卫兵组织纷纷来到学校串连,唐贤辉静心忍性,坚决当逍遥派。领导说“要关心国家大事,任何人都不能回避”,她才勉强参加了学校的保皇派组织先锋战斗队,帮助写标语,抄大字报。几天后,因出身黑五类遭到批判,禁止参加各种战斗队。“停课闹革命”开始,多数班级上不了课,唐贤辉教的班还坚持按时上课,结果又受到批判,说她只抓生产不抓革命,甚至是“收买人心”。唐贤辉抱着刚满月的念念接受批斗,打倒她的口号声一响,她就紧抱念念,让儿子的哭声压倒批斗声。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唐贤辉又在劫难逃,成为“三种人”,炮轰她的大字报贴满大街小巷,将其定罪为反共救国军的特务、青年党骨干、混进革命阵营的反革命分子等等。学校组织批斗、围攻,搞车轮战,要她承认这些罪名,不承认就罚跪、团汤圆、架飞机,不准休息,不准睡觉,只能站和跪,搞了七天七夜。大儿子哑巴吴克勤也一起赔跪。工作组指着十岁的哑巴说,这孩子也很不老实,拒不认错,一声不吭,体力还好得很,还要继续升级斗!这样没完没了地折磨,逼得唐贤辉只好将哑吧儿放在家里,带来刚刚几个月的念念陪斗。念念心有灵犀,一听他们批判就大声哭闹,一定程度上为妈妈解了围。
这次运动一开始,唐贤辉的家就被抄搜。她保留的一张解放初的全家照被当成是反革命的新罪证,她保留的一把象牙折叠扇也成了新罪证,使她成为重点批斗对象。这把扇是二姑爷1948年去南京参加国大代表会时给她买的礼物,价值不菲,被抄走,运动后期也无人退还。
1972年,因为林彪事件,政治有所松动,中江县组织部给唐贤辉当时所在的来凤小学领导下文件,称:“原中江县兴发小学教师唐贤辉经过历次政治运动,历史清楚。”她含泪在这个结论上签了字,至此,长达20年的“青年党嫌疑”被划上句号。唐贤辉工作更加任劳任怨,经常给留校补课的学生买饭菜,上门捐助生病的穷学生,许多学生家长感动得热泪盈眶。1973年以后,唐贤辉年年被评为县、区、乡先进教师,1979年从县级模范升级为地市级模范——内江地区八县一市模范教师。这一年,全国地富反坏右开始摘帽平反,有人建议她为父申冤,要求平反,唐贤辉想了想决定还是继续忍耐。
1980年3月,唐贤辉被评为内江地区优秀妇女代表,出席县妇代会,选为主席团成员,暑假参加内江地区组织的模范教师、先进工作者观光团外出旅游。此后,唐贤辉还被选为安岳县第七、第八届县人民代表。这期间,她创造性地进行小学低年级教学改革创新,其《从农村学生实际出发 努力提高教学质量》一文收入内江地区教学经验选集一书,她热心帮助贫困学生入学的事迹上了报纸、电视。
1984年,儿子念念以全县文科第一名的高分被中国人民大学录取。儿子要进京读书了,从家到汽车站,长长的五里路,洒满了唐贤辉悲喜交集的泪水,儿子也抱着妈妈放声痛哭。
1985年,54岁的唐贤辉因病提前一年退休,从事小学教育整整35年,其中有22年戴着阶级异己分子的帽子。
1986年7月1日下午,念念打电话告诉母亲,今天他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了,刚刚举行入党宣誓,唐贤辉惊喜得目瞪口呆,比听到儿子高考当了状元还要高兴——儿子入了党,儿子就彻底安全了!她上街买了一瓶二锅头,连喝两大口——自从父亲被冤杀,35年来她从不碰酒,即使是结婚时,也拒绝了喜酒。可是今天不同,念念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她可以不用为最心爱的儿子忧虑了。“念念安全了!全家安全了!”她一遍又一遍狂喊,最后醉倒在床上。
1989年,唐贤辉从电视上和念念的电话中知道了六四的枪声,她庆幸自己当初没有贸然提出为父亲平反。六四的枪声告诉她,在她有生的之年是看不到为父亲平反了。
1994年4月,念念带母亲到北京游览了人民大会堂,品尝了钓鱼台国宾馆的国宴,住了五星级酒店,吃了山珍海味,最后她还平静地瞻仰了毛泽东遗容。对于这个给她一家带来无数冤痛的人,她没有复仇的心态。她觉得,毛泽东可能有一种喜欢胡乱实验的病态,也许其目标真的很伟大,但却偏离实际。以暴易暴,唐贤辉坚决反对。她绕着毛泽东遗体转了几圈,非常奇怪,从外貌看,毛泽东确实是一个身材魁悟的人,但是为什么他就不愿当天下人的共主,而只愿成为一个阶级的领袖?唐贤辉认为是“敌人”和“复仇”这两个邪念使毛泽东犯了崇拜阶级斗争的错误。
2000年9月,身在海口休养的唐贤辉深感肺癌已到最后时刻。犹豫多日,唐贤辉终于打破五十年的沉默与隐瞒,向儿子吴学军讲出了自己家族蒙受的奇冤。她拿出父亲唐重俭那张已泛黄发白的肖像,凝视许久,问儿子学军:“念念,你知道这照片是谁?”吴学军奇怪地答道:“妈,你不是多次说过这是你二叔?”唐贤辉双手捧起儿子的脸,热泪盈眶:“他不是二叔,是你外公,是我爸爸!妈对不起你,骗了你几十年!如若不说是二叔,这张照片就留不到今天!”唐贤辉泪如泉涌,第一次向儿子讲述了父亲被枪杀的真相和家族蒙受的奇冤:
“赴刑场那天,你外公衣冠整齐,昂首挺胸,从容不迫,面带微笑,若无其事,好像是赴宴会或出门远行。看到我和贤俊、贤义、贤斌四兄妹,他嘴唇轻轻蠕动,似乎在默诵‘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他脸上毫无怨恨,也没有喊抗议口号。被关以前,你外公就告诉我,他没有错,只是时代变了,需要一些替罪羊。中国的传统,以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却进化为一朝天子一朝民,新朝要大开杀戒,以血洗国,威慑新民。这没有什么,如果此举真能安邦治国,我甘愿做此牺牲。人终有一死,历史将重评这一事件。你外公这样平心静气,大彻大悟,从容不迫,让那些刽子手也放心了,他们没有捆绑他,唯独他没有捆绑,而是让他如走进学校讲课一样,信步走向刺刀。在最后一刻,他深深回望了我一眼,充满了无限依恋与嘱托。
“枪响了,一声又一声!刀光闪了,一次又一次!鲜血飞溅,一柱又一柱!你外公倒下了,我的四叔倒下了,一瞬间我永远失去了两个亲人!一阵天旋地转后,我忽然镇定自若,心里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学着你外公的模样,从容地一步一步走到你外公身边,拨开热血,背起慢慢冰冷的尸体,学着他的声调,喃喃念诵‘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一路走向家里。当时区武装队都呆了,乡亲们流着泪给我让道。我万分悲痛地将你外公的遗体背回老家,掩埋在后山。说来奇怪,你外公的坟墓现在也一直保持完好,大跃进时多数坟山都被开垦种粮,唯有他的坟墓保留完好。
“我在刑场抢父尸,当然受到了报复。全家五口人,母亲被关押挨打,大弟也关在乡上,二弟八岁,小妹两岁,家中却没有一粒粮食了。为求生存,我用旧布做鞋,上街卖了换粮,两个弟妹帮人推磨、看牛,每天吃点麦麸、粗面。我和一些地主子女一起,由乡武装队带领,白天集中参加劳动,晚上集中受训。在给农民车水、割麦子时,我尽量喝稀饭,省下两个面馍带回家给母亲和弟妹。白天劳累精疲力尽,晚上还要受武装队流氓的折磨,逼我交出金银,经常打得遍体鳞伤。天气变暖,我就脱衣服卖,先卖棉衣,后卖单衣,就这样勉强维持一家的生活。”
唐贤辉提到“武装队流氓的折磨时”语焉不详,后来唐贤辉的大弟弟唐贤佐回忆说:“父亲被镇压后,我们家成了重点管制对象,母亲受的刑罚难以想像,吊打是常事,一次站在板凳上,头项挂石头,举手弯腰,突然将凳子一掀,她就从凳子上摔下来,右边脸摔烂,肿得不像人样。他们还用海椒熏她,泼大粪在她身上,又灌大粪到她嘴里,更甚者,还把父亲的坟挖开,揭开棺材盖,将母亲的头按在棺材里面。与此同时,更是丧心病狂地折磨姐姐(唐贤辉),在姐姐乳头上吊石块,手段之残忍下流,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唐贤辉,一个芳龄19岁的未婚少女,竟以在其乳头上吊石块的手段折磨她,真是旷世未闻!就在流氓们在她乳头上吊石块的那一刻,她心中的男女之爱永远熄灭了!也就是从那时起,唐贤辉立志隐忍苟活,要结婚,要生下儿子,要让儿子将来为她传承这一切真相。
关于父亲被杀时的刑场细节和后来家庭遭受的株连,唐贤佐另有记忆:
“父亲被枪决那天,阴沉沉的没有太阳。被公审者共8人,四叔(唐重责)也在其中,时年35岁。贤俊哥,姐姐(唐贤辉),贤义,贤斌(四叔的3岁儿子)四人亲临刑场。姐姐指点着告诉贤斌,谁是二爸(唐重俭)谁是四爸(唐重责)。父亲望着亲人,神态自若,面带微笑,摇头示意姐姐不要指点。四爸一直低着头,整个过程父亲一直镇定自若。父亲身上共挨三枪,两刺刀,头上一枪,眼睛被打掉,身上两枪、两刺刀。四爸三枪,头上洞不大,身上两枪。这一伤心事大人谁都不愿复述,这一惨状是贤义告诉我的。当时我被关押在乡政府,刚15岁。
“隆盛在不到一月的时间里,连杀三批‘恶霸’,一次8人,二次21人,三次13人,除第一批外,用开花子弹射击犯人,人人脑壳开花。临近春节时(1951年),又把全区所有地主集中在竹篙,以乡为单位,由各村农民代表看押,地主没有人身自由,农民代表可随意吊打地主,哀嚎告饶之声此起彼伏,真是人间地狱。
“1951年正月十六,我给二娘(母亲)送口粮时,隆盛春华村一个叫马兴发的农民代表说,这是大地主唐慎怀的儿子,把他吊起来!我被吊起,之痛难于言表。在一次全区关押地主大会上,竹篙地主雷烈的妻子(雷当过乡长,被杀)和儿子雷鸣(我小学同学)被打得遍体鳞伤,又被拉着脚来回拖着走,身上流着血,惨叫不绝。还有唐渭俟,我们同一个高祖,常被吊打拷问金条之事。由于长期被拷打,两只手连碗筷也不能拿,大小便不能脱穿裤子。每天喂饭,大小便穿脱裤子擦屁股,都是我给他做,身上虱子一串连串到处都在爬。
“关押我们的地方是两间屋,外屋睡觉,里屋大小便。一天天刚微亮,我进里屋小便,突然发现楼顶上吊着一个人,把我吓得大叫起来。看押的武装队长进屋一看,是唐渭俟,叫我抱着把他放下来。当时已气绝,但有余温,武装立即把尸体拖在大门外草坪,用一破席盖住。一些不知事的孩子拿着石子往尸体上扔,说打恶霸地主。隆盛区委书记陈生亮还假腥腥地骂扔石子的孩子,说你们把他头脸打破了,还以为是我们打死的。
“在我们关押期间,张宏群被拷打致死,一吴姓酱园老板上吊身亡。唐渭俟家的受刑不过,割喉身亡,贤梅姐(渭俟之女)跳河自杀未遂。九村的胡光,16岁,初中三年级,其父因当过副乡长,被杀,其母亲上吊而死,他被逼跳井自杀未遂(57年又划成右派)。直到1951年农历五月初五,运动告一段落,才把我们放回家。我们一家四口生活无着(姐姐唐贤辉已去中江),母亲就去向以前受过父亲恩惠和救助的人家乞讨,每次都满载而归,一些老佃户也偷偷送些粮食来。
“1952年农历三月土改结束,我们被指令暂住在坡上。按政策没收五大财产(土地、房屋、耕牛、农具、家具),我们应分一份生产工具和家具,但我们没有,带着烂锅破床上坡,三间破烂不堪的草房。坐东向西,北面的墙向外倾斜都快倒了,搬上坡的第四天晚上天降大雨,屋漏得没法住,一家四口只好躲在门柜下面。
“姐姐(唐贤辉)从1952年五月起,每月从18元微薄的工资中给家里3元钱,姐的恩情我们永世难忘。姐从53年到56年春节都在家过,劫后余生一家团聚。每年春节姐回家,都协助乡政府搞文娱宣传活动,返校时乡政府给她的假期活动鉴定评价都很好。1956年她的工资从22元涨到36元,并补发了几月工资,她就给我们买了一匹布(十丈五尺),一个陶瓷脸盆,每人做一身新衣服——从1951年冬我就穿着父亲临刑时的血棉衣,上面有两个枪眼两个刺刀洞,母亲洗掉血补上洞,这件棉衣我整整穿了6年,到这时我才换上新棉衣。
“父亲和四叔被杀几天后,47岁的大伯唐重介又于1951年正月被以反革命罪镇压于金堂竹篙,同时被枪决的还有37岁的二姑父周愚溪,因其曾任金堂县国大代表,被定为反革命。大伯唐重介和二姑父周愚溪,皆被开花子弹将脑袋打得稀烂。唐重介被冤杀几天后,陈毅写信证明他是革命盟友,但为时已晚。办案者怕追查责任,将其与陈毅的合影照全部烧毁,拒不平反。二姑父周愚溪案5年后被承认‘实属误杀’。后来让其子周隆器当上县政协委员、常委,两届成都市人民代表,担任金堂中学副校长。”
唐家一门四冤的往事,第一次为儿子念念所知晓。唐贤辉叮嘱儿子:唐家没有敌人,唐家没有仇恨,唐家只为历史保存记忆,保存记忆只为避免前车之鉴!
2001年1月10晚8点,唐贤辉以死不瞑目的姿势停止了70年的心跳。逝前她告诉儿子,你一定能看到外公平反的那一天。她相信,既然她自己的历史问题可以澄清,父亲和家族之冤一定也可以昭雪。需要的是时间!连苏联都可以解体,什么奇迹不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