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河州劳教所
反右运动中,我在屏边县被划为资产阶级右派分子,且“情节严重”,加“态度恶劣”,被开除公职,押送建水县王家庄红河州劳动教养所劳动改造。几个刑满留队人员被安上“生产委员”的头衔,负责监督新来的劳教右派。生产委员黄应东满嘴脏话,女劳教右派肖XX实在难忍,抗议道:“黄委员,请你说话干净些!”黄应东立即暴跳起来,指着肖的脑门大吼:“什么干净不干净?你妈的B,烂婆娘,你还敢这样对老子讲话?老子今天就抹抹鸡巴甩你两巴掌!”肖受到极大侮辱,压不住心头怒火,大声斥责对方:“流氓!”黄冲上去扬起巴掌重重打在肖的脸上,接着还想打第二、第三下,其他劳教人员纷纷大声喊:“不能打人!”黄才将扬起的手放下。
黄应东恶人先告状,管教干部白中队长为黄撑腰,立即召开田间地头批斗会。肖被叫出来,站在人群中央,黄当面撒谎:“劳教人员肖XX,天天干活磨洋工,今天挑水浇苗,一桶只装一瓢多一点点,我批评她几句,她不服,还出口骂人,我忍无可忍给她一巴掌,旁边几个劳教员就大喊大叫地为她帮腔,他们就这样不服管教。”未等黄说完,白中队长便怒气冲天抢过话头吼道:“他妈的B!挑水一桶只装一瓢多一点点,我把鸡巴打打胀都挑得起来,还批评不得,有人还敢帮腔!你们想干什么,是不是想造反,嗯?”劳教人员深感受到极大人身侮辱,肖则脸色发白,呼吸急促,全身痉挛,倒在地上。那些生产委员们声嘶力竭地叫道:“她装死!”“耍死皮!”“站起来!”
肖XX是“新中国”培养的大学生,才貌双全,从此变成疯子,不知梳洗,语无伦次,时笑时哭,时而狂吼乱叫:“我要到北京天安门!”“毛主席万岁!”“蒋委员长万岁!”劳教当局、妇女分队长和生产委员们继续加害肖,说她装疯,呼喊反动口号,唆使人随心所欲地拳打脚踢她,捆绑吊打她,悬在空中荡秋千,最后竟将她逮捕“法办”。神志不清的肖XX,在宣布逮捕她的大会上还对着提绳子来捆她的公安人员发笑,而且笑得那么自然,那么甜,直到被绳索捆绑得本能地感到疼了,才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为了配合社会上开展的各种运动,或为了掀起生产高潮,更主要是为了迫使劳教人员接受“脱胎换骨”的改造,劳教当局常常用逮捕法办“让你升级”的办法制造高压气氛。在被逮捕的劳教人员中,有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偷吃食物而被认为是蓄意破坏党的粮食政策的,有锄草不小心锄断禾苗或走路摔跤将水桶摔坏而被认为是破坏生产的,有实在太累太困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干活而被认为是抗拒改造的,有对劳教所的恶劣处境忍不住发几句怨言而被认为是煽动反对共产党的。被逮捕法办的反剪双手被带走,其他劳教人员则陷入无休止的心灵折磨之中,人人都要触及灵魂做自我检查,坦白交待,深挖思想根源,然后展开相互检举揭发,批判斗争。肖XX被逮捕之后,当局严令为肖XX帮腔、顶撞黄委员不服管教的,所谓“同情现行反革命分子肖XX”的,不仅要坦白交待,还要写书面反省,反省书必须经小组、大组通过,认识不深刻的打回重写。
没完没了的坦白交待、检举揭发、批判斗争,都伴随着人格侮辱,肉体伤害,而且以权力迫使劳教人员是非不分,皂白不辩,善恶颠倒。如此心灵折磨、精神摧残,使得一个个还想守住做人底线的劳教人员深感生不如死!段跃文原是河口县卫生院的医生,因医术精湛,为人诚实,被发配劳教,在劳教所仍被安排做医务工作。段医生在劳教所处境相对较好,却在一个夜晚睡在床上,蒙头盖好被子,用刀片切断动脉自杀。第二天,人们抬尸体时发现,他用水笔在自己的肚皮上清楚写下两行字:“是非不分断难同流,含冤负屈了此一生。”
在红河州劳教所这座人间地狱里,被迫自杀的不止一个段医生,我本人也是其中之一。我不懂使用刀片切腕自杀,而是抢过一位监督我写反省交待的专案人员的水果刀,往自己脖子上狠刺了两刀,欲刺第三刀,被那位专案人员死死抓住,虽血流如注,最终被抢救过来。
在荒诞的大跃进时期,红河州劳教所当局责令所有劳教人员必须做到“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做到“头可断,血可流,双千斤不可丢”。为放农业卫星,他们把劳教人员赶出去,连续一个又一个的“苦战八天八夜”,大造肥料,深翻土地,播种包谷、大豆、花生,务要实现“开门红、日日红、月月红、满堂红、红到底”。劳教人员们用汗水种出各种农作物的禾苗,当局命令通通铲掉,要“挖掉穷根栽富苗”,改种红薯,说是红薯能高产,可以确保农业卫星上天。于是劳教人员不得不“苦战十天十夜”又一个“苦战十天十夜”,去铲除上千亩的禾苗,重新翻整土地,大造肥料,再到处去采摘贵如金子般的红薯秧。
翻整土地时,先深挖地,施厚厚一层肥料,盖上熟土,再理成红薯墒子。大造肥料时,劳教人员被赶上山铲草皮、烧火土,满山烟雾腾腾,一座座山被烧成光头。这时不知哪位权威专家说,用头发作肥料其肥效无与伦比,于是劳教人员不管男女,都不得不将头发剃下来作肥料:“愿不愿意将头发剃下来作肥料,这是对放农业卫星、对大跃进的态度问题。”劳教人员们,包括那些向来十分珍爱自己长发的女劳教人员,谁敢在“态度问题”上犯错,于是通通成了尼姑和尚。
如此折腾了大半年,劳教人员又奉命开赴石屏燕子洞矿山开采铁矿,说是要与全国统一步调,响应全国大战钢铁的号召,放了农业卫星,再放钢铁卫星。开采铁矿,全靠人挖人挑,这边剥离的土方搬去覆盖那边的矿脉,过几天又将搬过去的土方搬过来,去开采那边的铁矿。反复折腾,拿不到矿石,就转入坑道开采。坑道开采,并无规范的安全防护设施,频繁发生的坍塌、漏顶等事故,坑采人员非死即伤,有的终身残废。有一次矿井坍塌,三个摘帽右派死于非命,五个重伤,当局对死难者不作任何抚恤。炼钢炼铁没有炉子,就到处刨人家的祖坟,不管现代的古代的,见坟就刨,取出砖来造炉子。没有燃料就去乱砍滥伐森林,一片片茂密森林统统送入炉子烧为灰烬,一座座青山变成光秃秃的荒坡。
在大干苦战的漫长过程中,最为不幸和悲惨的是严重的饥饿折磨。没有一天能真正吃饱肚子的严重饥饿,酿成一幕幕人间悲剧。每天临近早晚两餐饭前都有人倒下,昏死过去。最先死的还有一口用床板拼成的“棺材”,后来死的多了,连这种棺材也没有了,谁死了就用谁的被子、垫单一包,抬出去一埋了之,更惨绝人寰的是把死难者的骨头烧成灰,用作种萝卜的肥料。死难者的遗物,不许家属认领,而是按照先干部、后民警、再摘帽人员的顺序,廉价拍卖。一支派克水笔,价值六、七十元,仅卖十元。一只金壳瑞士手表价值五、六百元,仅卖一百元右右。一些质地上乘的毛呢西服,通通以低得不可再低的价格处理。
一时未死的严重饥饿者,百分之九十八以上都得了水肿病。得了水肿,仍然还要出工,走在路上,只要风稍大一些,随时会被吹倒。评上“先进生产者”的水肿病人,上台去领三元钱的奖金时,二十公分高的台阶都抬不上腿,需要两个人在那里搀扶,帮助抬腿。水肿特别严重的人,被集中到临时用茅草搭建的急救病房进行治疗。凡昏死过去的病号,每天可以得到一碗红糖稀饭(病号饭)。这碗病号饭成了严重水肿病人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昏死者,一碗红糖稀饭下肚,十之八九都能重新活回来。
有一位水肿严重的患者,已经不省人事,当医生将一碗红糖稀饭端到床前喊他,并告诉他有他的病号饭时,他竟神奇地睁开眼睛,用尽浑身力气,挣扎着将那碗红糖稀饭吞下肚去。终因病情太重,他的肠胃再也容不得勉强食入的东西,“哇”的一下全吐了出来。邻床的一个病人立即挣扎起来,趴在地上,用手快速将那伴有灰土的呕吐物,一把把抓了喂进自己嘴里。
被饥饿严重折磨的人们,毫无卫生与文明可言,掉在路上的一片黄菜叶,雨水中泡得发胀的皮条,食堂丢在粪草堆上的一个烂红薯,侥幸抓到的一个老鼠、一只虫子,都会毫不犹豫地放进嘴里吃掉。与我一道来自屏边县的万某,出身书香门第,读过很多书,是一位有着良好教养和远大抱负的知识分子,因饥饿难挡,一天在出工的路上碰见一条正快速爬行的麻蛇,立即紧追不舍。麻蛇被追得慌忙,爬进路边一个石缝,万某紧步上前,一把逮住还露在石缝外的麻蛇尾巴。麻蛇拼命往里挣,他竭尽全力往外拽,不知是麻蛇力太大,还是害水肿的万某力气太小,相持好一阵都未将麻蛇逮出来。最后咯嘣一声,麻蛇尾巴被逮断了,万某立即将那截攥在手里的血淋淋的麻蛇尾巴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万某病重期间,我去病房看他,他以微弱的声音对我说:“李斌,我现在什么都不想了,就只想能饱饱地吃上一餐饱饭。如果现在在我面前,一边是我日夜思念的妻子儿女,一边是一餐能够真正填饱肚子的饱饭,我只会选择那餐饱饭了!”
一位来自机关的大个子劳教人员,体重原为一百多公斤,后来患了水肿病,体重下降了一半多,最轻时只有三十多公斤。由于个子大,食量大,每餐分得的那点点饭实在填不饱肚子,整天饿得发慌,终因饥饿难当,无可奈何学着去偷。一天夜间,他从干部食堂后窗翻进去,偷吃一些冷饭。劳改当局很快找到他,给他带上一副特别加工的二十多公斤重的大脚镣,还把他关在长、宽、高都不到一公尺的一个地洞——劳教所特设的“禁闭室”,既抬不起头,也伸不开脚,每天收工回来只能像狗一样蜷缩在里面。
两个来自农村的劳教人员,因偷被关在劳教所搭舞台时自然形成的一个地下室,里面既无光线,空气也不怎么流通。不知有多少天,他们既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因为当局把他们关进去后就把他们忘记了。等到当局突然想起那两个人时,打开门进去,两人都已经死了。后死的那一个,竟将那已经发臭的先死者屁股上的肉啃吃了许多。我和另一个劳教人员奉命进去抬他俩,出来时发现死者嘴里还含着一口没有咽下去的人肉。
一个严重水肿病患者,已经病得起不了床,管教干部硬说他耍死皮,强行将他拖起来,准备拖上工地,结果拖到路上便断了气。有一次我们奉命去抬埋一个天亮前就已经硬在床上的死者,邻床的一个病人向我们讲了死者临终前的一些情况。我们将那死者抬出去埋了回来,向我们讲死者情况的那个病人又成了死者。
比严重饥饿更为残酷、更为恶毒的是,劳教当局采取各种扭曲人性、磨泯良知的手段,迫使劳教人员箕豆相煎。在“与人斗其乐无穷”的魔咒蛊惑下,在他们的欺骗、唆使和逼迫下,人们的理性和良知消磨渐尽,完全失去自决与平衡的能力。管教当局用“争取早日摘掉帽子”,“争取早日回到党的怀抱”等言辞,诱使一个个劳教人员抢啃他们丢出来的一块块“骨头”,让他们为这一块块骨头去撕人,咬人,啃人,直至鲜血淋漓……
劳教所的最高权力者,教导员兼所长刘发奎,是来自公安系统的干部。此人表面温文尔雅,道貌岸然,一派正人君子模样,内心之卑劣与肮脏却令人发指。正当全国人民都在饿肚子的时候,这位刘所长在劳教所里却养尊处优。每天吃饱喝足后,他就背着手到处转悠,一双色迷迷的眼睛常常盯女劳教员,目光在那几个有几分姿色的女劳教人员的脸蛋或乳房上滚来滚去。他常隐身在通往女厕所的黑暗角落,或供女劳教人员冲澡的屋后高处,偷看女人。每天夜里,劳累了一天的这些女人熟睡之后,他总要借口查夜进入女劳教人员宿舍。一走进宿舍,他先轻轻喊一声:“盖好被子,小心着凉。”借以表示他是堂而皇之查夜来的,即使有人醒着,也不会喊叫。随后他便轻脚轻手走到他心中要“关爱”的对象床前,用手将那女人的被子轻轻提起来,捏亮手电筒,贪婪地窥看那女人的躯体。如果此时那女人醒来,他就装作替她盖被子,口中又小声重复那句话:“盖好被子,小心着凉。”假若那女人一直熟睡,他就在那里看个够,久久不肯离开。
有一次,他拿着一件领口有磨损的衬衣,瞄准缝纫室的人下班正准备离开时,大摇大摆走了进去,对他一心想“关爱”的女劳教人员余XX说:“我明早要出差,这衬衣领子烂了,你加几分钟班替我补补。”余虽已猜到刘的意图,可是作为劳教人员又怎敢违抗,心想:等他真正动手了,就拿剪刀自卫,大声喊叫,反正周围都是人。正当余把已经放倒的缝纫机头抬起来,准备开始补衣服时,另一位同在一起搞缝纫的年龄比她大许多的女劳教人员周棣已将此事看在眼里,借故又返回缝纫室。周棣径直走到自己的缝纫机前,边打开缝纫机边自言自语道:“我还有点活,也要加加班。”直到余将刘的衣裳领子补好交给刘,周还在“加班”,致使他失去一次动手的机会。
周棣来自石屏二中,是一位教师,有一定生活阅历,早将刘发奎看破,为了同命运的姐妹们的安全,总想找个合适的机会,给这位刘所长一个必要的忠告,希望他能有所收敛,同时也给患难姐妹提个醒。有一次,趁刘发奎到妇女分队宿舍听取劳教人员学习发言时,她在发言中说道:“所领导,特别是刘教导员,对我们劳教人员非常关心,有时夜深了还要到宿舍来查夜,担心有人夜间不盖好被子凉着,妇女们对此非常感激。但我们有些年轻姑娘,睡觉时最不愿让男人看见,她们认为被男人看见自己的裸体是最不好的事情。所以,为不辜负领导的一片好心,希望到女宿舍查夜的事,最好由妇女分队长去做。”听了周的发言,刘发奎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但又不便发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人性已被扭曲、良知已被磨泯的女劳教人员杨某,从刘发奎那一阵红一阵白的脸上看出他心中难以遏制的愤怒,当即接着周棣的发言说道:“我认为到女宿舍查夜的事该由谁去做,那是管教干部的事情,作为劳教人员无权过问。对所领导无微不至的关心,有的人不思报答,反而妄加议论,这明明是不安好心。”从此,杨某得到刘发奎的格外垂青,刘也从杨后来的不少检举揭发中获取许多可以收拾周棣的口实。周的丈夫叶廷赞,也是石屏二中的教师,在整风反右中夫妻双双遭难,双双被送进红河州劳教所,身边还带一个幼子。夫妻俩虽被处理到一个劳教所,但各在一个队,平时很难见面,抚养幼儿的担子完全落在周棣身上。为了照顾孩子,周有时难免会有所拖累,丈夫叶廷瓒又患上严重水肿,被送到劳教所急救病房治疗,她也要抽时间跑去看望。对此,杨某总要当作周棣消极怠工,加油添醋地向刘发奎报告,周因此挨过多次批斗。不久,叶廷瓒因水肿死于非命,周棣忍不住号啕痛哭。已经被驯化成狗的杨某竟丧尽天良,跑去向刘谎报说周棣借哭她丈夫大骂共产党。刘发奎终于找到置周于死地的机会,立即差人布置任务:“从今天晚上开始,每天晚上都要对现行反革命分子进行斗争,一定要把这个反动透顶、敢于大骂共产党的反革命分子周棣揭深、批透、斗臭!”
来源:《黑五类忆旧》第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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