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天津比利时租界交接典礼前排右三为天津市长臧启芳(作者的爷爷)
我没有见过爷爷,小时候,也很少听家里人讲到爷爷。有一次,家里从上海来了个远房亲戚,我叫他表哥,他叫我爸表舅,我也不知道怎么论的。他是"八一"游泳队的,到北京来进修。一米八的大个子,穿着草绿色的军装,很是潇洒神气。席间,几杯酒下肚,谈话就轻松了。爸爸夸赞他年轻有为,他话也多了,滔滔不绝讲起家族往事。说到:我们家族呀还真是能人辈出呢,我远房姑爷解放前是上海税务局局长,就是因为舍不得放弃身份地位,才没有跟国民党退居台湾。我一位远房舅爷,那才叫能耐,在张学良之后任十年东北大学校长,抗战胜利后,被委任为东北三省教育接收大专员,相当于教育部长呀。他还任过天津市长、东北地亩局长很多要职。这位表哥说得很是兴奋,我也听得津津有味。他最后问父亲:表舅,你听过这门亲戚没?。父亲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一粒一粒往嘴里递花生米。末了,眼也没抬,寂然崩出一句:你说的是我父亲。
对于爷爷我仍然知道得很少,从家人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他1948年去了台湾,两位叔叔和两位姑姑也都去了台湾。后来叔叔姑姑们又都去了美国。也正因为这些,我爸妈成了"坏分子",我们三个孩子成了"狗崽子"。而且家里原来的房子也被政府指是因为爷爷在台湾任什么高官被做为逆产没收了。那时台湾和美国无比遥远,而且都是异常可怕的名字。
久远的缘分
八十年代初期,在美国的二叔访问中国,我开始知道一些爷爷和叔叔姑姑们的情况。但是,在我心目当中,爷爷一直是个神秘人物。我于1989年六四屠杀后移居加拿大多伦多,很快就必然性地投入海外民主运动,昏天黑地的忙起来。同时由于爱好、个性以及机缘巧合,当上了记者和作家。2002年11月,我接到一封署名祝爱华的信。信中说:
"盛雪小姐:你好!
我在一篇文章里看到介绍你的情况。该文章说,令尊大人叫臧朋年。果如是,令祖父大人当为臧启芳,抗战时期的东北大学校长。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我与令尊大人是同学。抗日战争时期,我与令尊大人都在四川自流井静宁寺,国立东北中山中学读书。这已经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十年来,由于上述原因,我较多注意你的成长和发展。对于你取得的优异成绩,甚为钦佩和欣喜。我想就大陆政治形势问题与你进行一些探讨。你如果能够接到这封信,希望你能够给我回一封信。待我知道你确切的地址后,再与你详谈。
祝爱华(这不是我的原名)"
我即时回了信。在异乡遇到父亲六十多年前的中学同学令人兴奋。而且他肯定知道些爷爷的情况。不过,想想有人暗中注意自己十年,不免心中有些感慨和惊怵。我们开始了通信联系。老人家告诉我,他用了十数年,书写了一部五十余万字的书稿,详细介绍了苏俄和中共的关系史实,以及中共历任领导人向俄罗斯出卖中国领土的事实证据和分析。老人希望我代为找出版社,条件是自己绝不出面。2003年中国新年,我趁到纽约之际,特意前去拜访了在新泽西居住的老人,听老人讲了些六十年前爸爸的趣事。老人高挑清瘦,慈眉善目,而且谈吐神情透出孤傲和风骨。2005年夏天,八十多岁的老人,乘十多个小时的长途巴士来看我,并在家中小住了几日。我请了一众朋友来喝酒聊天,带老人到朋友家做客。自然间,我对老人有种亲情,好像拉进了早已远逝的爷爷和爸爸。老人写文章投稿从不领取稿费,还以靠养老金过活的经济条件,参与了我发起的救助国内良心犯的计划。2008年发表在《观察》网站的系列文章""稿费捐给了十元人道捐助计划。唯一遗憾的是,几年来,出书一事很不顺利,而且老人又决定改写五十多万字的书稿。只是,因为我敏感而活跃的民运人士身份,老人一直没有告诉我他的真实姓名。姓名也许本不重要,但经历过中共统治的人民心存恐惧,以至终生,则让我无限唏嘘。
择善固执血脉相承
2001年夏天,到温哥华出席赖昌星的难民聆讯,正巧三叔凯年的小女儿锡琳在温哥华举办婚礼。二叔英年、二姑素莲都也齐聚温哥华。我自然也把刚刚出版的《远华案黑幕》送上。三叔在不久后的来信中夸赞我书写得好,特别提到爷爷以鼓励我:"追忆祖父,生于忧患,长于忧患;由清末,而民初,而军阀,而抗日,而反共,终其一生,公忠体国。而其率性直爽,光明磊落之人格,在在表现于'爱其所当爱,恶其所当恶,唾弃其所当唾弃'之一惯言论及作为上。"三叔说:"在此'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前夕,我鼓励你能一秉独立自主之人格,在是非曲直、真伪善恶之分野上,作明智之抉择而固持之。不妄自菲薄、不人云亦云、不随波逐流、不依附权势。毕生为民主人权之正义作呼吁,作奋斗,作贡献。我虽年逾退休,唯此一颗反独裁、反极权、反暴政的赤子之心,是愈老而弥坚直至永远。你能以此为目标,勇往直前,终生不渝,则我以你为荣。"信的最后,三叔写到:"兹随函附寄祖父当年之选集两册,另两册'蜇轩词草'是我来美后放大复印的。多年来我一直珍贵地保留着,现在赠给你吧。其它一些遗物,我将陆续整理,日后一并传赠予你,我想,你一定会珍惜及喜爱的。我们臧家在你这一代,终于有人择善固执,反共到底,我心甚慰。"
捧读这样的信函,的确顿觉身上多了许多责任,也深感,我必然性地选择的这条反暴政争民主道路,似乎很有血脉传承的宿命味道。
二叔英年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起,就频繁往来于美中之间,用他的勤奋、热情、敏锐和智慧,构建大洋两岸的文化桥梁和协助进行各式交往。八十年代末起,甚至常住北京了。这些年专心于在中国,这个世界第一烟草和吸烟大国推动戒烟运动,有人说他是堂吉珂德似的人物。三叔则正像他信中所言,反共之心愈老而弥坚,坚持五十余年不踏足共产大陆。后来他在二叔的劝说下,曾尝试到大陆投资,以打发退休时光,不想第一笔投资就在沈阳被骗个精光,自此安于在德克萨斯读书看报逗孙取乐的日子。
人中杰 酒中仙
今年三月间(2008年),我应邀赴台湾观摩总统大选。行前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在我爷爷于1930年至1931年代理天津市长期间,以及其后任江苏省盐城区行政督察专员期间,曾两度任我爷爷秘书长的洪声先生的后人,就住在多伦多,可惜几个月前才回归台湾。于是,我抵台第一天,就应约在台北市中心的一个西餐馆和洪先生一家五口吃午饭。诚然,洪老先生早已故去,他的儿子也已经是年逾九十岁的老人了。洪先生和夫人、儿子、媳妇及孙女一起和我会面,餐馆优雅温馨,谈话自然涉古论今。洪先生席间讲起一件我爷爷任东北大学校长期间的趣事。
东北大学因为抗日战争于1938年春迁入四川,在三台建校开课。当时日寇横行,到处战乱,许多学生由东北及各地汇聚入川上学,背井离乡,人心凄凄。洪先生说,他于民国二十九年入学不久,就发生了这么一件事。由于三台校区不远驻扎有一个旅的军队,是刘湘(笔者注:刘湘(1890年—1938年1月20日),字甫澄,四川省大邑县安仁镇人,是民国时期割据四川的地方军阀之一。)的军队,军纪不严。东北大学的女学生们晚上不敢出去,怕遭军人骚扰欺负。校长臧启芳得知这一情况,十分头疼。一则,东北大学是从外地迁川,人生地不熟,川军则是地头蛇;二则,当时正是抗战期间,各路军队管理都十分混乱,军队和各种政治势力也有很多交错的关系。处理不当,影响深远。爷爷经过苦思冥想得一招,择日,广发英雄帖,决定请驻军全旅所有连长以上的军官吃饭。那日,浩浩荡荡来了四五十个军人,席间,爷爷就把该讲的话讲了。日寇入侵,国破家亡。军人的职责是保卫国家,学生的职责是将来建设国家。东北大学在战乱烟火中,暂借四川一块宝地,培育未来国家栋梁之才。许多学生故乡沦陷,家破人亡,我们诚应该让他们有个安全的地方安心学习。一席话,说得个个军官点头称是。爷爷于是举杯道,好,今天就是要请各位在国难当头之际,更要体恤流亡到此的学生们。我用四川老白干敬每位一杯,以示我对此事的郑重态度。爷爷一路敬下去,连喝了四五十杯,把在场的军人都镇住了。军人散后,爷爷大醉三天未醒。酒宴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军人滋扰学生的事端。
爷爷饮酒有量,酒品甚好,有一位杨姓学者曾专文论述过这一点。在《暗夜慧灯——柏杨杂文集》中的"顶礼拥戴"一文中,柏杨先生也写有这样一句:"十年来酒量如海而不强灌人,有酒仙之风者,就我所知,得两人焉,一为已逝世的臧启芳先生,一为仍在世的叶明勋先生,值得顶礼拥戴,歌功颂德者也。"
恩泽广远缘系后人
今年(2008年)三月间,由于西藏爆发和平请愿遭中共军警武力镇压,国际媒体广为报道,并多有负面评价。3月29日,多伦多的中国留学生和一些华人移民,在市中心组织了大型集会,支持中国政府在西藏采取行动,并谴责西方媒体片面报道事件。我随后发表了文章"红色的海洋,黑色的悲哀"对西藏骚乱,西方媒体的性质,海外华人的拥共立场和表现,以及中共卖国的事实和许多中国人视而不见的怪现象做了分析和评价。同时,网络出现数百个漫骂我的网帖。
四月底一天,我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对方说有人通过她联系要认识我。我爽快地应允了。我们几人一起见了面,对方是位拘谨沉稳,又有几分书卷气的中年男子。他夸赞我那篇文章写的尖锐痛快。那晚交谈甚畅。我赠送他诗集《觅雪魂》。
几日后,我接到他的电邮,他在诗序中读到爷爷曾任东北大学校长,说:"家父抗战后期就读于东北大学,也算您祖父的学生。"我回信告诉他,那时确实是爷爷任校长。
他很快回邮:"三生有幸,在Toronto遇上祖师爷的宝贝千金孙女。另外想告诉你,家父生前十分怀念他在东北大学的日子。他那时年青很穷,父母双亡。他只读过几天初中,13-19岁在乡间当邮递员,他十分想读书想当学者。他想靠自学考国立大学的奖学金。1944年,他以优秀成绩考入东北大学(文科第一名),您爷爷领导下的东北大学开明,不嫌家父几乎没有中学学历,把当年唯一的一名文科全额奖学金给了他,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多年以后,当家父被选入英国剑桥《Who'sWhooftheInternationalIntellectualsintheTwentiethCentury》(二十世纪国际知识界名人录)及其它名人录后,提起次事,还对东北大学当年给他的机遇和命运转机感激不已。特在此代家父向您一家人叩首拜谢。
读着这样的字句,有惊喜有感悟。我深切地体会到爷爷的恩泽与佳缘仍在绵延。
那日深夜,忙乱之后,孤影独对,静下心来回了信:"叩首拜谢的说法大不必了。人生荣辱,跌宕起伏,风云际会,百转千徊,是命也是缘,是恩遇也是各自努力。谁对谁有恩也好,有怨也罢,同是自己的造化和把握。我祖父能够慧眼识英,襄助贫弱,确是因为他从来都开明大度,惜才如命;你父亲能够"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也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根本。他可以告慰的是,他有个同样优秀的儿子,孜孜不倦成绩斐然。
我爷爷九泉之下也会痛心的倒是,我这个书香世家之后,却连个大学都没读上。
我父亲在那样的年代读了三个学位,决定留下建设新社会,被顺理成章地打成间谍特务,从此抄家批斗强制劳动从未停过,他纵横文理各科,却做了十几年的泥瓦匠,两次半身不遂,最后郁郁而终。造化弄人,各有不幸。
我们这一代十五个男女,除我之外都是各行精英专才。值得我自己骄傲的是,我虽不才,但倾全力于反抗共产暴政大业。
等在前面的机缘
不几日,就将启程前往日本东京出席"全球支持中国及亚洲民主化论坛"第三次年会。在那里会见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鲁之璠。听在日本的民运朋友王进忠介绍,鲁伯伯是我爷爷的学生,他已经约定会来见我。鲁伯伯常年支持中国民主运动,许多民运人士到日本访问,他都会出钱出力相助。2007年5月到布鲁塞尔开会期间,他特意嘱与会的王进忠带了两册著作给我。一册是《台北河南同乡摘记》,另一册是《鲁之璠八十全书》。开篇即是书写1989年六四屠杀爆发之后,老人在日本悲愤异常,走上街头参与抗议的情节。书中大部分是影印的手写诗词和出席活动的新闻报道,其中有报道引述鲁伯伯的话说:"我反抗中共暴政已经六十多年了。"的确,从这些泣血的诗词和大量的新闻报道中,不难看出鲁伯伯反抗中共暴政一路走来的艰辛和坚决。
和往常出远门一样,我会带上爷爷的《蜇轩词草》在飞机上慢慢研读。那些悠扬隽永的诗词,句句绕梁;那些沉郁深远的情怀,篇篇锤胸。爷爷写于1953年除夕夜的《临江仙》五篇,写尽了感时伤节,心系国运、怀念故土,思念亲人的悲情和忧愤:
忆儿女
昔日长城空自许,而今万事全非。白山黑水几时归,更将儿女念,肠绕日千回。
腊尽他乡浑不见,凌风傲骨寒梅。更无万壑雪千堆。深宵人不寝,窗外雨频催。
忧国运
南渡君臣浑似醉,风薰不厌豪奢。临安稳作汴梁家。青山楼外路,处处酒旗斜。
今日陆沉犹昔日,中原回首堪嗟。崎岖前路正无涯。阴阳催短景,暗地换年华。
爷爷当然最终埋骨于台湾了。三叔五十年不踏足大陆的心情我能够理解。现在,我离开故土也十九年了。今日接获笔友盛惠评述我诗集《觅雪魂》的一篇文章,文中有这样一句话:纵然一生回家无望,也不能动摇对自由的执着。
这就是我的性格和追求,也是血脉相承的命运吧。
2008年7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