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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总是一再走进相似的梦境,也不知道别人如何。隔上一段时间,半年或数月,就会在梦中走进一处晦暗的墙角,往往是一座黄土板筑的农舍,在散发着霉气的旧物堆上翻撿。每一次总会有惊喜:嗨,这被子不还能用吗,补一补再洗洗!更多的时候是打开一旧木箱,惊喜地发现似曾相识的种种工具,諸如锈迹斑斑的斧子、凿子、刨刃,还有锈成一饼的钉子。便赶紧收捡起来,一边心里诧异道,怎么就没带走,竟然遗忘在这里了?无声的梦境里,一边收拾旧物,就有某种感动油然而生,泪水悄悄浮起。那些遥远的、失而复得的事物总是美好的。
这梦不断重复,场景会略有变换,有时是插队落户的小土房,有時是挖河工地或建筑工棚,但旧被褥和破箱子这两个道具是大致不变的,当然,还有那如陈酒般浓郁的恋旧之情。醒来就想,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梦的"主题",大约是"搬迁"吧?离开中国之前,前半生可谓动荡不宁。搬过多少次家呢?有天计算了一番,至少有15次,还不算89民运失败后那段天涯浪迹。每一次,大都是箱子加铺盖卷。三年文革结束后,强迫自愿到山西太行山当农民,全部行李就是一个铺盖卷一个彩线网兜装着的脸盆,还有一口喷涂了毛语录和葵花图案的赭石色木箱。箱板极薄,精确地说只有一个半厘米,底和盖是三合板,三个毫米,虽然加了几条木撑子,也像是纸糊的。价钱也不便宜,24元人民币,插队知青每人限购一只。如果有人写一部关于木箱的专著,就会发现这款木箱具有空前绝后的意义。知青们又都要装上十几二三十本书,一路火车汽车马车颠簸下来,上了山大多开裂了。
一生中买过也亲手做过不少的家俱,唯有这只木箱是最令人难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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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下农村是"强迫自愿",是指文革后期的"大翻个儿"。无论是"奉旨造反"、"越旨造反"还是"趁机造反",一律被镇压清算,什么反都是不能造的。生活迅速回归红色专制之旧轨,"造反派"已成"反革命"的同义词。不"自愿",留在城里,天子脚下,会有什么好果子吃吗?那是我们这一代人亲身经历的第一次政治大失败。这种失败感随我们流放到乡村,造成了一种群体性的批判性思维。各种离经叛道的讨论和串联,不久便引起官方关注。因通信中涉及政治,索尔仁尼琴被掳进"古拉格群岛",我则被迫远走大兴安岭,在户籍控制最薄弱的边地开始了平生第一次逃亡。伴随我在东北黄花松林海里当"盲流"的,是一张破狗皮褥子,还有一只特制的有暗层的工具箱。那年月,可真是年轻啊。
六年农耕生活结束,那只"纸糊的"衣箱再加上这只流浪工具箱又跟我上了吕梁山。那是一座大型煤矿,当了建筑工人。那几年结结实实做了不少木箱,都是下班之后为工友们干的私活儿。建筑工是水上的浮萍,居无定所,随工程不断漂泊,木箱是最实用的家俱。在工棚里我有一只工具箱,离开煤矿时师兄弟们又给我钉了一个,就这样,箱子以及箱子里那些熟悉得令人心跳的旧工具就如卵石般沉入了记忆之河的深处。89民运失败后成了通缉犯,遙迢逃亡路上,又抖擞起精神,作了个串村走户的流浪木匠。夜深人静之时,往往会想起家里的那两只老工具箱。奇怪的是,想家的时候似不太多。其实那是个新家,太原府南华们东四条,"作家楼"顶层,二百平方米,新房,一色崭电视音响冰箱沙发书柜,在二十年前那是相当排场了。牵挂不舍的,竟然是那两只旧工具箱。真是没有富贵命。我猜想,在我的潜意识中,箱子定然成了颠沛流离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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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艘十六年前在低矮云层下从南方小小渔港启航的偷渡之舟,既是一种与自由的连接,也是一种隔绝。除了手稿和随身衣物,旧有的一切皆无可奈何地抛在了船尾之后。从香港到纽约再到普林斯顿,走进空无一物的房间,打开手提包摊开衣物,坐地毯上和妻相视一乐,日子就这样再一次从头过起。
那套一室一厅的小公寓是作家老友苏炜夫妇为我们看下的。一进门,是一溜长长的不拐弯的楼梯,爬上去,就是空荡荡的地毯和墙壁。有煤气灶没有锅,有插销座没有灯,窗帘倒是有的,那种最简陋的塑料百叶帘儿。头一晚是怎么过的呢,实在记不起了。大约是苏炜送过来一套被褥吧,铺在地毯上,暖气倒是烧得很足。我和妻相拥而眠,心被幸福所填满。走过艰难漫长的路,我们终未失散。
几乎是从第二天开始,先期抵达普林斯顿的流亡者们就送来了各种家庭用品,每家一件,附近教会也帮了一把手。虽说是旧东西,几天下来,桌椅床柜台灯电视锅瓢碗盏也就应有尽有,满像那么回事了。似乎苏晓康家没有多余旧家俱,他太太傅丽便开车带我进了大学城,径直走进阿列克山德街上一间旧家俱店,让我随便挑。我看中一张大写字台,深咖啡色的,左侧小柜子里有一套复杂的机关与弹簧,一拉,就会嘎嘎作响地跳出一块放打字机的抽板,有点古堡幽灵的味儿,会跳出个漂亮的女妖精来吗?风格也古板沉重,有点像我写的文章。价钱我记得很清楚,二十五美元。喜欢吗?傅丽满面微笑,掏出钱包就往外捻绿花花的票子。二十五美元!那时在我的眼里简直是一笔大钱。到美国头几年,我的所有文章都是在这张写字台上写的,包括长篇小说《神树》。后来傅丽出了车祸,一直未能完全恢复,真是很令人伤感。
记得有一天万润南从法国来看我们,凳子没坐热,就拽上我开车到处找商店。那阵儿我不会开车也不熟悉附近街市,老万就往大路上开,撞见大店就进。进了门,笑笑地举手一划拉,说:呐、呐,你们刚安家,呐,看看需要点什么东西!我忙说什么都有了,千万不要破费!老万是中共建政后头一茬儿民营企业家,鼎鼎大名的四通公司奠基者、灵魂人物。89之前,那是站海淀一跺脚全北京地面都要打颤的新贵。只可惜他不能抑制内心的激情,卷入太深。不得已出亡海外,万贯家产都与他绝了缘分。那些年他是全球最大民运组织"民主中国阵线"的头儿,满世界跑着干革命。在巴黎开了间中餐馆,日子过得也勉强。见我执意推辞,便自作主张,为我们购买了一套玻璃餐具,从汤盆盘子到饭碗,总是看见我们那些餐具过于拼凑了。后来,老万想以炒股来筹集民运经费,几起几落,最后输得精光,跑到洛杉矶开了出租车。心脏又不好,有次在路上突然发作,差点出大事。这些是后话了。记得当年我们花钱买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是电脑,一是汽车。买电脑是张郎郎的主意,说往后写作一定离不了电脑,带着我去买了一部当时最先进的386。汽车是苏炜带我们去买的,三千块钱买了辆浅蓝色的二手福特车,STATION WAIGEN,中国叫工具车,车顶上背着行李架。我看上的就是这个行李架,挺威风。车屁股是方的,空间颇大,可以捡点旧家俱什么的。
4
流亡者的家,大多是从街边上捡来的。
美国人不用的旧家俱,一般有几个去处。一是在阳光明丽的好天气,家门口摆个地摊,把淘汰下来的各色居家用品搬出来卖,其中也包括旧家俱。不冷不热的,一家老小坐那儿晒太阳,随便定个价钱,有时也跟人还价,无非是个兴致。还有就是捐给"救世军"旧货店,由他们标个價稀烂贱卖给穷人。最省事的,自然就是一扔了事。环境幽雅的高收入社区,是不能随便扔家俱的。一般的公寓区,则很是方便,扔大型垃圾箱里便可。尚有七八成新的,便摆在垃圾箱旁的街边,等人来捡。谁看到了,都会打个电话,叫我马上就去。苏炜、陈奎德、孔捷生都给我打过这种电话,刘宾雁也曾兴致勃勃地叫我赶紧去他家附近看一套相当不错的柜子。没过多久,我就成了捡家俱的专门家。我当过木匠,对家俱有特殊感情,特别是对做工精湛的老家俱。另外,我还发现了一块风水宝地。
我家所在的"小红莓"地区,有一大片二层红砖公寓。公寓区紧北面是大片的玉米田。就在这居住区与农田的交界处,放置了一个硕大无比的垃圾箱。准确地说,是一个大型卡车拖运的集装箱,法定的旧家俱丢弃处。还记得初次发现新大陆的兴奋:顺焊接在箱体上的小铁梯爬上去,往里面一瞅,那可真叫人眼晕!一切居家用品,从床到水壶,从自行车洗衣机到冰箱彩电,你需要和不需要的,认得不认得的,应有尽有--除了汽车和船。这也是"捡"吗?我悄悄环顾四方,怯怯自语道,他娘的这简直是偷了!很快,我们的家俱就淘汰了一遍。发现了更好的,就换。只恨房间小,摆不了几件东西。曾夸下海口,说再有难兄难弟来普林斯顿,一日之内便能为他置办一整套家俱--除了书柜。住公寓的人,有藏书的极少,哪像我们这些穷酸秀才,眼看着成了丧家之犬,还见天踅摸着书书书。后来89工人领袖韩东方一家出来,就帮他很捡了几件家俱,眼光老道,动作熟练,外带送货上门。
流亡的日子,也还是另有一番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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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捡家俱,还捡过一些其他东西。
某晚出行,车灯一晃,见路边躺倒一鹿,车撞死的,心中就转起了念头。"小红莓"左近是农村,除了我们那个公寓区,一家家农户都隔得远。黑黢黢的乡间小路上,犹豫了几分钟,还是调转了车头。一摸,寒风中那鹿尚有余温,便掀开后门,攥住前后蹄,血淋淋地甩将进去。到得家门口,却死活搬它不动了,只好叫来近邻苏炜。苏老弟虽插过队,却是书生本色,见了血就脸色发绿,手脚皆软。好不易将鹿抬进门,再合力抬上长长的楼梯。妻问刚才是如何弄上车的,我说做贼时肾上腺素泛滥,力大无穷。美国法律多如牛毛,也不知路边捡头鹿犯不犯法。拿出当知青时剔羊的本事,在厨房里剥皮去头尾,将好肉分作十余份,冰箱里冻了,分送普林斯顿各友人。只是厨房里到处血迹斑斑,如同活杀了一人。过两日,喘匀了气儿,把自己那份鹿肉加上姜葱蒜花椒大料红烧了。味道不错,口感亦可。却不料食后燥热异常,大冬天脱了个光膀子。中医说鹿肉大热,过去以为野狐禅。自此便再不捡鹿。
苏炜捡过一条被人遗弃的大黄狗,我捡过好几盆观赏植物。后来就有了教训:凡有生命的东西是不能随便捡的。那大黄狗有过一次被遗弃的凄惶,对苏炜一家百般依恋。那种小心翼翼的似带猜测的眼神,真叫人心疼。后来狗老了,连车都爬不上去了,苏炜为它送了终,埋在了他家后院,孩子哭大人也哭,还写了祭文。就有文友叹道,就算是个人,也死得值了,两万字的大块文章!捡来的植物也是,勤照顾着点儿,就一天天往高了窜。换过了几次盆,小房间就再难有它们容身的空间。又不能扔掉,朝夕相处多年,好歹是一条生命。虽无大黄狗那种令人恻隐的眼神,也是下不了手的。一盆尼安德贝拉棕榈,很像水竹的那种,捡来时是袖珍级,十几年后长成一棵小树,送给了德国过来的女作家廖天琪。一盆帝王棕榈,原生于热带,长得顶到天花板,送给张郎郎,他家天花板高。可惜后来死了,郎郎还专门向我道了声歉。一盆和平百合,类似于万年青,叶片肥大,开白花,也是因长得太旺,摆我书房正中,几乎占了半壁江山,只好找了个大房子嫁了出去。数月后再看到时,已是枝残叶败,仅剩小半条命了。怎么会这样?送来时生机盎然花枝招展的。我二话不说,把她抱上车,眼泪止不住汪起:女儿,咱们回家去......
有了这些经历,再不敢捡有生命之物。家里仅存的几盆植物,特别是那盆失而复得的百合花,也是要养老送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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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和几位留学生聚餐,他们聊股票行情,我们讲捡破烂趣事,渐发觉有些不合时宜的味道。有人善意提醒道,还是要尽快进入美国主流社会......听话听音,这句话令我自觉形惭而又纳闷。通过捐赠、贱卖、跳蚤市场、捡拾,美国社会形成一个帮助贫困者和新移民的物资循环流。这是一个荣辱观未曾颠倒的社会。凡新来乍到的,除了投资移民与卷款潜逃的公仆,少有不捡拾旧物者。吾人早已放下著名作家学者之尊,还有人替我们扛着呢?普林斯顿以她引以为傲的人道主义传统接纳过众多流亡者,在他们遭旧世界追杀煎迫之际给予庇护与尊严。中国流亡者,不过是新近发生的故旧之事。谚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没有涌泉而唯有文字。我们把流亡期间特别是寄居普林斯顿时期所完成的著作赠与普大图书馆。每一页上都书写着中国人的血泪以及对自由的渴望。这些书籍,如能在中国出版,每一本,恐怕都可以实现小康吧?有留学生求证,我新出版的《红色纪念碑》是否挣足一笔大钱,置了一栋大房子。答曰无稽之谈。倘若在中国,不谈精神价值,仅版税,要买楼也不止一两栋。我们当然很难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我们过去的血泪与未来的向往、我们的心、我们所献身的"主流"全在中国。
两三年后,朋友们都找到了各种谋生之途,离别了普林斯顿这个中转港,星散四方。回想起那段捡家俱的日子,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尽的欢乐。我猜测,那是初尝自由之果的欢乐,也是生活清贫而精神格外富足的欢乐。一种终其一生亦绝难再现的人生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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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年,二哥赠我几册他亲自编印的图集,嘱我传之后代。书名叫《复照和仲夏之梦--我们的童年》,"复照和仲夏"分别是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名字中最后一字或谐音,看得出,颇用了一番推敲的功夫。上好铜版纸,彩印,制作极为精美。除了必不可少的老照片,还有两兄写的优美文字。最为难得的,是几幅重庆北碚故居的回忆图。两兄皆为著名建筑家,画建筑是他们的拿手技艺。为了准确再现记忆中的故居,画了庭院及住宅的总平面图、鸟瞰图、总立面图,然后是住宅的平面图、鸟瞰图、立面图,意犹未尽,又画了住宅三个角度的透视图。一个美轮美奂的家,一个逝去的童年之梦。严格说来,这不是我的梦。红军占领重庆时,我不过两岁多。自此扫地出门,沦为赤贫。父亲和卢作孚等创办了民生轮船公司,无党无派,不贪不渎,还把事业做得很大,成了长江上最大的民营托拉斯。搁在今日,不知道有那位企业家敢与他们相比,官办民营都算上。这本图集,引导我第一次走进那个早已遗失的家。二哥画那些图,用了最新的电脑技术。庭院、房屋、林木、花卉、汽车、人物,效果逼真,宛如照片。院墙外水田的涟漪,屋檐下飞舞的阳光,烟囱里飘出的炊烟,孩子手牵的黄狗,还有天上飞过的那些大雁、灰鹳、鸽子,无不寄托了如水似烟的绵长思念。
读罢这本图集,我忽然醒悟:那些我名之为"搬迁"的梦境,实在是蕴涵了另一层更深的永恒的主题--"家园"。我们这个大家,半个多世纪以来所经历的,无非是一次接一次的毁弃。与众兄姐相比,我毁弃的最多,稍不留神便仅剩一箱一被,以至于孓然一身。图集的名字两处用典,优美浪漫。一处是王维诗句:"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另一处是莎士比亚名剧《仲夏夜之梦》。我的梦迥然不同,一回回走进霉湿的土房去收捡旧物,既不优美亦不浪漫。奇怪的是,心中却找不到怨愤不平,尽管也斩不断如丝如缕的叹婉与留恋。
也许,与失去相比,我得到的更多。
我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家园。
8
遥忆初到普林斯顿的日子,真是一段忘却忧愁的幸福岁月。
耶稣说:天上的飞鸟,也不种也不收,也不积蓄在仓里,你们的天父尚且养活它,你们不比飞鸟贵重得多吗?野地里的百合花,也不劳苦也不纺线,然而,就是所罗门王最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野花一朵呢。
--正是如此。被逐出中国那一刻,我们真变成了天上的飞鸟和野地里的百合花。耕作纺织的本领废去,仓里的半生积蓄丢弃,真是赤条条来去,还能有什么牵挂?捡拾到的每一件旧餐桌旧沙发旧书柜,都会给我们带来有如晨露般新鲜的欢乐。白来的,白白赐予的,比花钱买来的更令人惊喜。那一刻真令人留恋。那一刻我们变成了在田野上采摘野花,在海滩上捡拾贝壳的男孩和女孩。我们用不起眼的野花编织成新嫁娘的花冠,把纸片摺叠成出海远航的帆船。那一阵儿我们没有房子也没有贷款,不买多少东西也没几张账单。不担忧明天,而每一个今日,却又不乏吃喝穿戴。人所习有的贪欲被斩断。吃得俭朴,睡得甜蜜。每一天都感恩。每一天都欢喜,都有荡漾在心底的千金难买的恬静。后来,不知觉间又回到了生活的常轨,每日里焦躁不安,喜亦是忧,忧亦是忧,心灵里没有了喜乐与平安。匆匆忙忙,你急着要奔哪儿去呢?
回想初到美国时度过的那些飞鸟野花的生活,真是一段天堂般的日子。
只是,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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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普林斯顿搬迁到华盛顿DC,家俱装了满满腾腾一大车。再不是无产阶级了,有沙发有席梦思床还有钢琴。捡来的旧家俱还是舍不得扔,每一件都留有那一段生活的印迹,都有自己的小小故事。放在我书房里的那只长沙发,仿佛是孔捷生的,他有了新的,就淘汰给我们。棕绿色的粗麻布面,造型简朴大方。同样的沙发,在刘宾雁客厅里还有两只,估计原先是一套。后来,妻做主买了一套崭新的真皮沙发,再也容纳不下。想摆在门口让路人捡去,却搬不下楼,也不知当初那几个搬运工是如何抬上来的。只好搬阳台上,用绳子套着往下放。一失手,摔散了架。把那些弹簧、泡沫塑料、麻布面料扔了垃圾,剩下几块木板,却是上等柚木,浅红色的,实在不忍心丢弃。想来想去,拿它们打了一只出号的木桶,砸上两道铁箍,装上泥土肥料,种花。我喜欢凤仙花,街头房角四处可见的一年生草本植物,五片花瓣,最大的一瓣正中有一开裂,乍看上去便是匀匀称称的六瓣。这花儿贱,好养活,有肥没肥都长,连旱几天也死不了。至多是白天假死,夜里吸上点地气又活转来。一场雨过去,就又是花红叶茂了。凤仙花不富贵,开得却热烈,真是比所罗门王的绫罗绸缎漂亮。花期也长,不凋谢,能开到初冬时节,直到某夜寒潮来袭,顶着不败的繁花猝然死去。这花桶也好,大,土深肥足,三五日忘浇水也旱不着,于是凤仙花就燃成了一团火。想一想也真是奇妙,普林斯顿那些清贫无忧的岁月,经由一只拾来的旧沙发,变来变去变成了一只花桶,末了,其余韵竟然是一桶红艳艳的凤仙花。
在我的经验里,印象深刻的生活,要化作重复出现的梦境至少要有十几二十年沉淀。也就是说,过几年,我就再不会梦见破被褥旧木箱和那些锈蚀的老工具了。
写累了,我就会推开书房门,走上阳台,去看那一大桶红艳的花。花蕊里是阳光明媚的普林斯顿,二十年前的我开着我们第一辆浅蓝色福特车,车顶上绑着一只刚捡来的长沙发,青春四射的妻抱着吃奶的小女儿,倚在门边望着我灿烂地笑......
2008年7月16日
于华盛顿D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