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四川省"415"劳教筑路支队,始能在灌县修筑成汶铁路(成都市至汶川县),我们"101"右派队,住在都江堰分洪后的内外江之间的河心坝。此处四面环水,唯一的通道只有凌空横架的索桥。是政府对右派们实行严管的最佳环境。
"101"队负责将成千顿的河沙卵石,通过这摇晃不定的索桥,用人力运往二王庙隧道口,供洞内浇灌混坭土之用。为了不造成停工待料,管理我们的岳毅队长,划定运距,制定了人均抬运两百箩,每箩100公斤的超负荷任务,在八小时内,就是一个健壮的专业铁路工人,也难以承受得了,我们这些臭知识份子,拼着命也要十二小时以上才能完成。收工后,躺在床上,感到四肢无力,全身痛苦不堪。唯有睡在我身旁的张连怀例外,他并不叫累,还为我揉腿按摩,他说"别怕,坚持下去,熬过几天就好了。"同时拿出一小瓶白酒来,叫我喝了约二两左右,我感到全身舒服多了,对他说了好几个谢谢,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后来,每次我完不成任务加班时,他都要来帮我抬上十箩八箩,患难之中见真情,使我心中非常感谢。
我是第九班的学习班长,说起来我们班的文化程度,真是参差不齐,当右派前的职务,更是悬殊甚大,有做过冶金工业部副部长的张仆,也有大学毕业的南下干部王季洪,大多数都是大学中专毕业的正式干部,唯有这乞丐世家的张连怀。使我们感到非常奇怪,他不单是文盲,论编制,不过是个部队转业下来的乡桹站库房工人,根本不是阳谋的对象,怎么也当上了右派,岂不荒唐之极。自从我和张连怀在劳动中建立感情以后,经常在一起喝酒淡心,从多次的交谈中,我才知道了他可怜的全部身世。
张连怀,小名狗子,1930年出生在河南,因父母四处乞讨,具体出生在那个地方,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普天之下,不分贫富,爱子之心,都是一般,他父母乞讨来的食物,无论好坏,或多或少,都先让孩子吃饱喝足,因此从小身体长得非常结实。到十六岁时,己经像一个健壮的小伙子了,他根本不好意思向人乞讨,否则别人便指着鼻子骂他好吃懒做,不思劳动。但在那个年年闹水灾的河南穷困农衬,有谁雇他这个无家无室的乞丐娃儿呢?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他只好找那些缺乏劳动力的农户打临工,不要工钱,能管三顿饭,有个牛棚可睡便行。他干起活来,十分卖力,从不偷懒,不久,取得了乡亲们的信任,完工后,好心的雇主送他点旧衣服和杂粮,他便拿回破庙去孝敬父母。不幸的是,父亲原来被恶犬咬伤的大腿,因无钱医治,长期发炎化脓,近来更加严重,根本不能行走了,多病的母亲终日侍候父亲之外,还要出去乞讨,其实生活来源主要靠狗子一人承担。他很早起来,把破瓦缸的水灌满,用讨来的剩饭加上挖来的野莱 ,煮好放在那里,便怱忙的去找临工干活去了。
凄风苦雨等闲过,斗转星移又一春。1947年的三月,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子。他所在的怀山乡突然来了不少穿黄衣服的军人和穿便衣的工作队,他们成立农会,发动群众,打土豪,斗地主,分浮财,杀贪官,惩恶人。说:"一切权利归农会,穷人翻身作主人。"工作队的周队长对他说:"你是受压迫最深的雇农,是革命在农村的主要依靠对象,应该参加农会,努力工作,成为今后国家的真正主人。"那天晚上,他睡在破庙的草窝上,仰头望着从破屋顶漏进的月光想,"革命"是什么意思,他想,杀人就叫革他们的命吧,其实被杀的人中,有的过去对他还很好的吗,让他做工,给饭吃,还送粮食衣服,又没做过坏事,怎么也被革了命呢?所以他想,不能参加那样的革命,只要能分到点土地和房子就行了。从那天起,他正式参加了农会,做些打杂工作,周队长见他勤快踏实,经常叫他做些事情,觉得叫起狗子来不好听,便对他说:"我给你取个张连怀的大名吧,老叫狗子多不好听呀。"他当然高兴极了。
土改时,作为雇农的他,优先分得了四亩田地和三间瓦房,他们一家人从破庙搬进了新居,像做梦似的,从地狱跨进了天堂。他母亲跪在周队长面前,感谢他的大恩大德,周队长说:"要感谢的是毛主席领导的中国共产党,我们都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员小兵。"队长送给他母亲一张毛主席的画像,他叫儿子挂在堂屋正中,当神一样供了起来。
土改胜利后,人民的政府号召参加子弟兵,打倒反动派蒋介石,解放全中国受苦受难的老百姓。蒋介石是什么人,他怎样反动,为什么要打倒他,他跟本就弄不懂,但是这个毛主席的共产党,确实给了他一家带来了天大的好处,所以应该听他们的话,后来又宣读了对军属的优抚政策,母亲便对他说:"狗子,听毛恩人的话吧,你放心去参军,帮普天下的穷苦人翻身,是好事啊。
锣鼓声中,他戴上了大红花,告别父母乡亲,当上了人民解放军。硝烟滚滚,炮弹纷飞中,他受过伤,流过血。踏破千山万水,越过黄河长江,节节胜利,战绩辉煌。1949年,随军解放了大西南,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欢呼声中,他转业到川北的云山镇粮站做了个库房保管工。
1950年时,讲的是革命工作不分高低贵贱,都是为人民服务。张连怀任劳任怨,埋头苦干,认真负责,做好自己的保管工作外,还帮助炊事员挑水做饭,站上有什么出劳力的事,他都抢着干。深得领导和群众的好评。1952年选为劳动模范。一纸奖状,一朵大红花,他的身价似乎提高了许多。就有好些人来为他提亲。最后他选定了炊事员的妹妹许莲英。别看她没有文化,论相貌还是本地的一朵乡花,勤快能干,善于持家。张连怀不吸咽喝酒,省下的每一分钱都要拿回家中。夫妻感情甚好。第二年,八月十五,莲英生下一子,取名张成,十分可爱,使他真正感受到了家的幸福和温馨。不幸的是,父母因病先后去世,没有享受到儿孙同堂的幸福。
许莲英所在的生产队支部书记兼队长叫张乐于,好色贪财成性,很早就暗恋上了许莲英,曾托人去向许家提亲,莲英父母因他比女儿大十多岁而没有同意,嫁给张连怀后,他一直耿耿于怀。粮食统购统销时,由于他贪功心切,迎合党的意图,产量报高太多,分下来的任务根本就完不成,分配到张家的任务自然就更高一些,把他家收获的粮食全部拿走,也完不成统购任务,因完不成任务,每天晚上都要叫到队部去学习,端正态度,一面便派民兵到她家中,翻箱倒柜,搜取粮食。那天,正碰上张连怀回家,他认为是强盗进了家门,顺手拿起木棒便打,几个民兵,那是久经战场的解放军战士袭击,三两个回合,就抱头而逃。张书记得知后,也不敢和他计较,连夜写了检举信,说他武力抗拒统购统销,打伤工作人员。乡政府令粮站罚了他50元医药费。
粮食搜完了,全家饿肚子,只能靠他省吃挨饿,拿点粮票回家,在内部买些上交大米筛下来的下脚粮,加上挖来的野菜过日子。他想,说是穷人翻身作主人,怎么连饭都吃不饱呢?当1958年,整风运动在县区开展时,他满怀热情的帮助毛主席的共产党整风,毛主席是他的大恩人,他的话是一定要听的,便在呜放会上说:"粮食统购统销中,党的有些干部,乱定任务,害得农民没饭吃,还官僚作风,得好好改改。" 清漏网右派份子时,他被定为隐藏最深的右派,斗争会上,张队长揭发他打伤工作人员的罪行,说他是破坏统购统销的反革命份子,他气得暴跳起来说:"老子拿枪打倒反动派,解放了你,咋成了反革命,你要给我说清楚。"他拉住张队长的衣领,张队长没想到他会动起手来,使劲想挣脱他的抓扯,那知用力过大,挣脱后脚未站稳,竞自跌下台来,头正好碰在长木凳角上,弄得头破血流。区长叫民兵把他绑了起来,关进反省室。后来判了个管制三年,送劳动教养。
有天下班后,他把我拉到一边,拿了一封他妻子的来信,请我读给他听,我看到第一句时,便笑了起来,他说:"老婆不识字,一定是她找算命的二叔写的,你别笑,快读呀。我读道;张犯连怀,别来无恙乎?所寄十元,收到勿念。已数异寒暑,君尚无归期,妾朝日惶然。成儿年已十三,因系右派之子,被拒于校门之外,儿读书心切,常怨父错作右派之辈,妾甚为痛心,无言以对。那张书记常造访我家,数次对妾示意,道君系无期囚犯,劝妾另择高枝,妾知其用心不善,更念及夫妻情深,故严词拒之,望夫勿负妻儿之盼,争取改恶从善,得政府之宽大,早日回家团聚,则妾之万幸矣。下面是日期署名。他听后,低下头,流下泪来,默默无言,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中。
当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工棚后面的石滩上,拿出一小包花生米和二两白干。三口老酒下肚,他认真的说:"你哥子有文化,知道的也多,我要向你讨教两个事情,你说,把我们弄成右派,毛主席他老人家知道吗?这劳动教养真是无期吗?"我告诉他:"反右运动,就是毛泽东亲自发动的,他怎么不知道呢,但是你这个乞丐出身的雇农也当了右派,他可能不知道,全国几十万右派,他哪能个个都知道呢,至于劳教有无期限,就难说了,政府说你改造好了,就能摘帽回家,谁知道什么时候才叫改造好呢,确实遥遥无期啊。"他听了后,叹了口气说:"完了,什么都完了。"我们双双都陷入了痛苦的沉默之中。唯有身旁奔腾的岷江浪声,打破了这难堪的死寂。
第二天,我们工班调到离堆公园去修复河堤。下午收工时,响起了岳队长的哨音,他下达了加班任务,每个人必须在工地上送两根钢筋到二王庙隧道口方能收工,五米长的钢筋,必须俩人共抬才行,张连怀约我和他一起抬着走捷路,淌水过飞沙堰,从河心过夫妻桥直接到二王庙洞口,只需要半个小时,另一条路是爬上玉垒关,再到二王庙,要走一个多小时,当时是涨水天,飞沙堰水深己淹至大腿,加之水流很急,淌水过去非常危险,我另找了钟泽毕一起抬着爬玉垒关去了。当我们快爬山时,便听到沿河两岸好多老乡大声惊呼:"有人被冲走了!冲到外江去了,快救人哟!"岷江水急,无船敢行,更无虎胆英雄,涉险救人,远远的看见人头在水上出现了两次,便沉入水中,了无踪影,被滚滚的江水所吞食。一会儿传来消息,冲走的是乞丐右派张连怀。
为了表示人道主义,岳队长还是派了张慊等三人,去沿江打捞尸体,但无果而回。晚上训话会上,岳队长严肃的说:"我们政府再三教育大家,安全第一,你们谁都不重视,像张连怀这样,不就白白送了自己的命,失去了改造前途,使亲人失望,还让国家也遭到损失。大家低头暗祝,但愿他的灵魂早登天国,在那里永享自由幸福的生活。
半个月后的一个工休天,晚饭时,我的妻子何玉清和一农妇,带了个十多岁的男孩,忽然来到队上,我感到非常突然,安顿好住宿后,我问她:"为什么信都不告诉一声,就突然来了呢?"她说:"前两天晚上,我刚睡着,又像还没睡着时,作了一个怪梦,看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提着一包衣服,直接走到我的床前,把包袱丢在地上说:"这两天,他们队上都还要淹死人。"当我正要问她个明白时,忽然人不见了。惊醒之后,我放心不下,便连夜赶来了。说来也巧,在成都上汽车后,正碰上淹死的张连怀妻儿,便结伴来了。"我告诉她:"如果当时同意和张连怀一起走飞沙堰,恐怕也是在劫难逃了。这证明科学家说的亲情感应还是有道理的。"她说:"管他什么道理,我看到了你,活鲜鲜的站在我面前,就放心了。"
岳队长装着热情地将她母子安排好吃住后,怕她闹着生不见人,死要见尸,瞒着她尸体无法打捞之事,连夜叫几个右派,在江边造了一座假墓,以备第二天,她母子前去哭拜。
第二天早上,队部派人带她母子到河边扫墓回来后对她说:"你丈夫不重视安全规定,害了自己性命,还造成国家钢材损失,念其过去劳动表现尚好,钢材就不叫你们赔偿了,你把他的遗物领了后,竞快回家抓生产,促革命吧。"她听了后,大声哭诉说: "我们队长书记说,这是因公死亡,政府是要给抚恤金的,所以才借路费给我,你们分文不给,叫我们孤儿寡母怎么办啊?"岳队长说:"抚恤金是为国家的工人阶级规定的,你丈夫是右派份子,是人民的敌人,带罪劳动改造,是没资格享受人民政府的抚恤金规定的,这就是党的政策。"她也知道,党的政策就是最大的权威,谁也无法反对。她带着儿子,回到住处,想起自己身无分文,处于异地,投亲无路,靠友无门,叫天不应,呼地不灵,明天回家的路费都没有,难道只有乞讨不成?于是伤心的哭了起来。我和妻子住在隔壁,听她哭得实在伤心,也非常难过,妻子说:"我们送她点钱粮吧。她们母子太可怜了。"我想,我们也很困难,能有多大的帮助呢,于是便想起了找工班的人,一起商议办法。全班人都说:"本是同患难,胜过兄弟情,帮助她们孤儿寡母,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于是每人都捐出了一些钱粮。消息很快传遍全队,纷纷响应,不多时,各班送来的粮票和现金,总计起来,共有一百二十斤粮票,两百多元人民币。我和妻子把钱粮送到莲英手上时,她热泪盈诓,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第二天,我叫妻子送她们母子到灌县车站,临行时,她拉着儿子,向大家行了三个礼,忍着泪,向夫妻桥走去,到了桥上,她把丈夫的全部遗物和红宝书,用力的抛在江心,悲伤的说道:"夫啊,你一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但愿阎王爷看在你的奖章和一片忠心的份上,令你来生投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吧。"临别时,她再三叮咛我妻向大家致谢,她说:"我这次来后,才知道他们才是真正的好人,好人自有好报,我丈夫能和他们一起,总算没有白活一场啊。"
四十四年后的今天,我好像还看见张连怀那憨厚可爱的身影,仍鲜活的站在我的面前,思绪万千,作七绝一首以吊之:
欲求翻身反作囚,欺世暴君志早酬。
青山有恨难为语,岷江含怨空自流。
二零零八年五月九日于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