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清按语:“与妻书”原无标题,以“春柳我妻”开头,我简化其为“与妻书”。这是严正学在狱中自缢前一天(07 年元月21日)在右下角印有“台州市公安局路桥分局”稿笺背面写给妻子朱春柳的诀别信,共2页,信末有严正学亲笔签名和指印。现在公布的即据此手稿复印件 打印稿,个别标点文字据严正学全权委托有在未违背原意情况下的改动。】
春柳我妻:
《春天,十个海子》
最后一夜和第一日的献诗/
歌或哭/幸福一日/
明天醒来/
我会在哪一只鞋里/
死亡之诗/
风很美/
我请求:雨/
女孩子/
妻子和鱼。
这是现代诗人海子的诗。海子1989年3月在山海关卧轨自杀。
我渴望悲壮的牺牲,那是因为苟且偷生亵渎了神圣的使命。
一代又一代人来了,一代又一代人去了。生命的价值何在?生命在权贵们极尽感官的享受和灯红酒绿的喧嚣中是微不足道 的。古人有《硕鼠》、《伐檀》,行泛泛之骂以泄愤。古人又云:“察见渊鱼者不祥”。洞察幽微,在劫难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骚人墨客以“形而上行为艺术” 的方式,树敌森森。兜老底,揭疮疤的颐指控诉。艺术家终于被生拉硬拽地拖向了政治的祭台。
长夜阴冷,流萤明灭,含辱忍冤,心事浩茫。
文艺复兴时期的哲学家笛卡儿有言:“我思,故我在”。
我无愧无悔于人生一世,亦无悔无怨于我们夫妻一场。我坚信历史不会抹去我曾经的作为。何必探索生命的意义,何必权衡 命运的因果。生命始于混沌,逝于混沌。生命降临人世本来就是一次冒险的过程——一个匆匆过客而已。原始反终:人活了一辈子,终于要死了。生命的结果只是一 次休息,等于是天黑了,但黑色终究又将过去,明日将又会复升,等于一个轮回。我妻,你万万不可悲哀。
记得很久很久以前,春柳,你用毛笔为我画过一张速写,并题词:“如此的皮囊下,竟有这般执着的灵魂。”历史上执着者多多:
唐,安史之乱,狼烟四起,长安陷落;有诗书画三绝之称的郑虔,在寒光闪闪屠刀下满腔悲愤抬起满面皱纹的老脸、战战兢 兢的头颅,被刀下留命。七十三岁高龄的郑虔被流放台州。郑虔贬谪蛮荒的台州,致力启蒙教育,兴办学馆,开启民智。七年后,郑虔历尽苦难,远逝而去,身后留 下一座被台州人祭奠的《广文祠》。
明,绍兴画家徐渭,落拓一生,狂放不羁,困苦之绝,竟以利斧击颅,头骨皆折。羁狱六年,长钉刺身。锤击肾囊仍不归。乃自曰:“九死辄九生,丝断复丝续。”几乎癫狂潦倒中写下传世名作:《青天歌》卷。
宋,苏轼因“乌台诗案”逮捕入狱,解押黄州,几投河自尽,终溯长江而去。一个流放的苏东坡写下不朽的《黄州寒食》之墨迹。而顺滔滔长江而逝的是一片荒凉与孤寂、多少的怨恨和愤懑……
逝者斯夫,存者已矣。
面对着天与地、远古与未来、存在与虚无,夫即将气息傲然归去。我的灵魂将走向黑暗,沉入永恒,进入无知、无欲、无为、无我的境界。每年此日,夫的灵魂将会匍匐于天际,倾听妻对我的倾诉与呼唤……
晨曦在萧萧寒风中悄然而至,铁窗外天仍昏暗。风声、雨声在阴暗昏晓之际混为一体,黄鹤声声催夫归去……我失败的灵魂即将成为历史。
“将与爱妻成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啊!如火如荼的如烟往事,海枯石烂的海誓山盟,山摇地动的恩爱情谊……刹那间都化作一缕烟云,犹如春梦一场无影无踪。哦!人生将留下长夜的痛哭和一声声悲绝的哀嚎……
此刻,捏着口袋中洁白如哈达的绞索,它是那样的柔软、那样的温暖,它将引导我的灵魂出窍,回归自由,安详地不再痛苦地归去。
我妻,我想,我一定像希腊雕塑《拉奥孔》。拉奥孔被蛇,我被绞索缠绕,都走不出死结。拉奥孔仰面朝天和我仰望苍穹的 眼神都充满了恐惧、愤懑和绝望。我们都将被定格在只有痛苦、没有欢乐,只有扭曲、没有挣扎,并将显示着人类庄严、崇高的美学。请妻仔细看看《拉奥孔》并把 他搬上我的祭台。这将是我永恒的一瞬。
春柳,为夫的先走了……既然夫选择了艺术,既然夫陷入了“形而上行为艺术”中扑、打、滚、爬而不能自拔,就让我无怨无悔地离去。让钟声成为生命长度的量尺,显示生命的价值在历史天平上清晰地展现出它本来的尺度。
唉,四十一年的相濡以沫,四十一载的肝胆相照,我们携手曾走过多少的苦难和坎坷。我对于你有着不可原谅的错,我只能 对你谢罪,我的妻。此刻,我的心在颤抖,我忍着心灵的剧痛艰难地写下每一个字,我泪如泉涌,注入心田酿成的痛楚,并不能呼唤我良知的复苏。松开你的手吧, 我的妻,让我归去兮归去。我以艺术的名义向你叩拜!并请转告我们的孩子,一定要代我加倍地善待他们受尽磨难的妈妈。愿我的灵魂能在天国护佑所有苦难的生 灵。
天圆地方,
凡尘权贵横行、人欲横流。
背负昏黄的苍天,脚踩燃烧的冥钱,
悠游天宇,由近飘远……
天有病,人知否?
银河彼岸不胜寒。
地黄黄,天苍苍,天老地荒首不回;
首不回,不调头,万劫不复永不悔;
永无悔,永无憾,魂归去兮不复返。
我以我最后的生命溶入我最后的“形而上艺术”——《行为艺术下课!》。
台州市公安局路桥看守所一区103室
严正学(指印)
2007年元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