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位朋友叫母世新,四川筠连县人。母家在当地系望族名门。母世新的祖父是国民政府时筠连县的县国民参议会的参议长。且家道殷实。所以1949年共产党一来,其家肯定是被打击的对象。财产没收,老一辈中的不是被杀就是劳改,真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唯有小孙子母世新却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此时母世新年方十八,九岁,高中毕业,身体壮实。1950年韩战爆发,不久中共亦卷入其中,急需兵源,母世新便顺利应征入伍到了朝鲜。由于他身体素质好,人又机智聪明有文化,当然强过那些文盲兵,几次仗打下来便升为班长。这时的母班长经过部队的教育,“洗脑”,一心要背叛原来的“剥削阶级”跟着党闹革命,解放全人类,雄心壮志比天高,冲锋陷阵非常勇敢。但正当其部队冲过三八线以南不久,强大的联合国军却从他们的背后仁川登陆,将其部队拦腰斩断,母班长所在的团几乎全部被歼灭。母与排长拚死突围,摸爬滚打钻山林走小路,昼伏夜行终于逃回部队。但就在到达的那一刻,排长因伤势过重不治而亡,母世新又一次奇迹般地存活了下来。
韩战结束后母世新随部队回国。不久国内开始了肃反运动,就是要清查一切“暗藏的反革命份子。”部队的外出调查人员了解到母的家族背景,系“恶霸地主”且与共产党有“杀亲之仇”,有高度阶级政治觉悟的中共政工人员,于是联想到韩战中的那次突围战斗,“怎么你母世新一人逃回来了?”你不“壮烈”到也罢了,但会不会是美国人抓到你后又放你回来要求你当特务呢?从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看完全有可能。不过人家当时毕竟还叫“最可爱的人”,无凭无据,无法下结论。但为了万无一失起见,便请他老兄“光荣复员”了。由于这层原因,他也没资格到机关单位“吃皇粮“,而是安排回老家“修理地球”(即种地当农民),并给了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农村团支部书记的职务。母世新看着那些一起在部队的低智低能儿,一个个都分到地方上当了干部,工人,自己在韩战中哪点也不比他们差,没有功劳也有点“苦劳”吧,却落得个最后修理地球的待遇,心里自是不服气。但这时“党妈妈”又来给他作“思想工作”了。他们说“革命工作只有分工的不同,而无高低贵贱之分”,又说共青团是党的后备军和助手,叫你任团支书也是党对你的信任嘛。于是母世新又一次听从了党的教育与安排,便“扎根”农村了。
二
光阴似箭,很快就来到1957年整风鸣放开始了。二十几岁的母世新,人再聪明也猜不透“毛伟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响应号召带头给领导提意见。当时他们的区委张书记和一位妇女主任关系暧昧,是人尽皆知的公开秘密。但聪明人都只在背后指指点点。可愚蠢的母老兄竞在整风鸣放的会上给书记提了出来。虽然话说得比较客气,只是请书记“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今后多加注意检点一些,以免影响不好。但已经使书纪大人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了。“知趣”的人连忙出来打岔,园场“王顾左右而言他”,事情也就敷衍过去了。也没说谁对谁不对,反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嘛。书记当然照样当,与情人照样“陈仓暗渡”,天下依旧太平。但母世新的祸根却已深深埋下,只待“秋后算账”了。
1958年的春天母世新在亲友的撮合下,与当地一位农村姑娘正式结为伉俪。就在他二人一同走上婚姻的殿堂,在中国人所谓的“洞房花烛夜”的晚上,我们精明的张书记,不失时机的向母世新举起了复仇之剑。
洞房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敲门声,起初母世新还以为是亲友来“闹房”,中国的风俗,新婚之夜至亲好友可以到新房里来玩笑打闹,谓之闹房。于是便说“快十一点了别闹了”,谁知房外却恶狠狠地骂道:“放你妈的屁,谁给你闹?再不开门老子开枪了!”母世新一听知道不对头,连忙开门。接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基干民兵”手里拿着枪与绳子,一下子便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将母世新捆上就往外拉,母大叫:“你们干什么,我犯了什么法?”得到的回答是“你犯了什么法你自己还不明白,还问我们吗?”这真是世界上最妙的答案。新娘吓得哭天喊地,亲友四邻也被惊动了。那时中国根本没有什么《逮捕拘留条例》,农民更不懂这些。内中有两个胆大点的乡亲终于向了一声:“同志,你们究竟为何要抓他嘛?”内中有个头儿模样的人答道:“我们奉区委张书记的命令,来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反革命份子,大家要站稳阶级立场啊?”此言一出谁也不敢出声了。只有新娘子死死抱着新郎不放,嚎啕大哭。母世新这时心里己基本明白是张书记在捣鬼。这个经过枪林弹雨的硬汉子,定一定神对新娘说:“小梅不要怕,我设有干坏事,到了县上说得清楚的,你松开手让我走”。新娘子慢慢松开了手,一头瘫倒坐在地上。周围的亲友见此情景都流下了眼泪。这时母世新昂首挺立对周围亲友大声说道:“我母世新从来没有反党,只是得罪了张书记,我和他到县上讲理去!”接着又对几个民兵说:“不要拉拉扯扯的我自己走,好汉做事好汉当!”堪称英雄气概。只是也太天真幼稚了,中国有你可以讲理的地方么?!
三
到了筠连县看守所已是凌晨两点过,奇怪的是看守所的管理人员未得到任何通知,也不知抓来的这个人是干什么的,犯了什么事,因而一度拒绝收押人。但几经交涉,押送的人又出示了张书记的“手谕”(就是一张盖了区委公章的便条)后,看守所的人都知道这位张书记可是县里响当当的红人,不敢得罪,于是终于同意“暂时收押”。
“一入侯门似海深”,中国的“牢门”更胜过侯门,一点风都可以把你吹进去,十条牛也别想把你拉出来。这就是中国的“特色”。所以进了牢门的母世新还有什么理可以讲?更兼张书记大人手眼通天,全力伺候,暗箱操作,更加当时正是镇压右派的高潮时刻,张书记就代表党,你假提意见之名,行攻击张书记之实,就是攻击党,反党,反党就是反革命。再加母世新出身“反动地主家庭”,与共产党有“杀亲之仇”,新账老账一齐算,连参军赴韩作战都被说成是“混入我人民军队”,所以更说明是个彻头彻尾,彻里彻外的反动家伙,判刑自属天经地义。最终判刑十五年,送到芙蓉煤矿劳改。
四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与母世新同为政治犯一起被关押在该矿的严管中队。这个队除少数专门调来作劳改干部“耳目”的刑事犯外,其余的都是所谓的“新、老反革命份子”。中共干部把曾在国民党任过职的人称作“历史反革命”,也就是他们口头上说的“老反革命”,而把中共夺取政权后成长起来的这一代人中,或因持有不同政治见解或仅仅因为思想“反动”而被判刑的便称作“新生反革命”。而在那些劳改干部眼中,“新生反革命”比“老反革命”更危险更可怕,是他们监控的重点中的重点。我们这些人当时劳改的“科目”就是弄去装运煤炭上汽车,每天抬着一百多斤重的煤炭,经过摇摇晃晃的跳板运上汽车,一干就是十多个小时,再加吃不饱,饥饿,疲劳,苦役,精神折磨,就是把你活活往死里整。而且工作场面毫无安全保障,你在下面装煤,上面矿车在倾倒煤炭,大块小块的煤飞快滚下来,就象现在的古装电视剧上,一方士兵在攻城,另一方在城墙上将石块向下抛打的场面一样的惊险,所以受伤是家常便饭,无人性的劳改干部对轻伤者还不准休息。
有一次我和母世新都被煤炭打伤,而且伤得不轻,所以被允在囚室养伤。在室内无人的时候,由于平时彼此都比较知心,所以无话不谈。母世新对过去的事真是感触良多后悔不已。他说:“我要不是在朝鲜拚死突围跑回来,要是被美国人俘虏了去,也不会落到今天这样的下场”。当时他们在逃回来的途中,美国飞机从天上撒下大量传单,上面有中文大意是:持此条向联合国军投诚,不仅保证你生命安全,并且按日内瓦公约给你战俘应有的一切待遇。当时他的排长都动心了,可母世新坚持说:“不,我们要回到祖国去”!母世新是爱祖国的,可是祖国爱他吗?我听后也不禁喟然长叹道:“老兄,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往里钻啊!”。我们当时这些话要是被劳改干部知道了,肯定后果不堪设想。但我们谁也没有出卖谁,这就是政治犯的操守,良心犯的良心。
以后,母世新被调到煤井下去挖煤,“打掘进”。那更是高度危险的工作,面对高瓦斯,烂岩层,这些根本不具备专业知识的人,完全是在玩命冒险去夺煤炭。母世新多次负伤,终能幸免于一死,正如中国一句俗话“此人福虽不大却命大”。然而在毫无劳动保护的条件下,长期面对井下的粉尘,满刑后又戴着“反革命”帽子强迫“留队就业”继续干,前后十几年,你再大的“命”,也终于难逃“矽肺”这个职业病的魔爪,而且达到了二期矽肺。
五
到了上世纪末,母世新的“好运”终于来了。不知道当地官场出于什么因素的考虑,大约有人要想给当年那个骄横一时,现已下台失宠的张书记面子上一点难堪,于是便把母世新这个案子翻了出来并作了无罪判决的纠正。作为个“小小礼物”送给了他。当这个迟到的公正,以邮寄方式送到母世新手头时,母世新却真有点象那首爱情流行曲里唱的那样,不知该“如何面对这迟来的爱”。于是将这份“礼物”悄悄装进了衣服口袋。
因为这时的母世新早已过了六十岁,每月可领到几百元的“退养金”,勉强维持生活。如果一旦平反,劳改队当局就可“名正言顺”地告诉你“既然你无罪,那么刑满就业人员这个身份就不存在了。于是只适合于‘就业人员’的‘退养金’你也就不能再领了。至于其他的向题请找你原来所在的单位解决,我们劳改单位不管这些事”。因为在此之前母世新已见到过这类向题就是这样处理的。但母世新的“原单位”是“广阔天地”大农村,这个单位只能安排他去“修理地球”,而且修到任何年龄,既不可能有干部,工人式的退休金,也不可能有“就业员”式的“退养金”。试向一个年近古稀又身患矽肺职业病的老人,如何生存?何况其妻几年前又不幸触电身亡,真是雪上加霜。因而他只有选择隐忍不言。
但是在有严密档案制度的中共政权下,这种事怎么可能长期隐瞒下去。所以不久他所在的劳改队当局就知道了。好在主管其事的那个干部,已不是当年那些流氓无产痞子,此人还算是有点良心的。他把母世新悄悄叫了去征求母的意见,:究竟要不要“平反“?当他看着龙钟老态的母世新一脸为难的样子,总算动了一点恻隐之心,于是说“看在你过去在井下确实为我们矿出了不少力,我们就不为难你了,只要你不提这事,我们就装着不知道,好不好?”后面的潜台词当然是:“就业员” 你还可照“当”不误,“退养金”当然也可照拿,放你一马吧!真是叫人笑不出来,欲哭无泪的黑色幽默!
六
迟来的公正己经不能算是真正的公正,然而就是这么一点点意外的‘幸运’,母世新也不敢去面对接受。这个穿过了枪林弹雨的硬汉子,这个在酷刑迫害前没有低头的硬汉子,这个在非人的苦役中挺过来了的硬汉子,却在他的垂暮之年,不得不忍辱含垢的去接受这样一个完全不公正的结局。可是谁都可以说他们对此不负任何责任,当年整他,判他的那些人可以说,我们是按当时的政策办事,政策是上面订的,我们仅是执行而已。劳改队更说它没责任,他们说,我们是按法院判决办事,你平了反回原单位去,其他的我们管不着。中国历来就没有对受冤者进行赔偿的意识。“大老爷”给你洗了冤,你该叩头谢恩才是。故虽有一部国家赔偿法也是形同虚设。前些年陕西有个叫麻旦旦的姑娘,无缘无故被警方抓去说她“卖淫”又是关,又是打,又是罚款,后来该女通过几家大医院的妇科专家鉴定该女为处女。这时一名警官竟然嘻皮笑脸地说“处女就不能卖淫吗?她可以用口交嘛!”我们不能不被这位警官高度发达的想象力和丰富的性经验所折服。最后法院判赔偿麻旦旦七十二元人民币。这就是一时轰动全国的“处女卖淫案”。所以母世新除了接受那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结局外,还能有别的任何选择吗?因此,看来唯一有错的就是母世新本人。正如他自已也意识到了的,当年他若不拚死突围跑回来,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他是把祖国认作亲生母亲,可“党妈妈”哪会心疼你这“阶级敌人”的孩子?母老兄啊,你错就错在害了一场自我多情的单相思病!
来源: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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