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过了应该降落的时间,夜航的飞机还在半空盘旋。窗外全黑,玻璃上只映着自己的脸,全机的人大半都睡着,似乎没人关心机身其实曾经低过一回,又恢复原来的高度。
我讨厌长途飞行,并不是为了起飞降落的危险性、遇见乱流的惊恐等难以逆料的因素,而是因为无法在紧紧圈住身体的座椅上入睡,又不能自由舒展筋骨,总让我烦躁不堪。
短程飞行就还好,即使一直保持清醒也无所谓,正因为如此清醒,我可以明确地感受到机身又低了,然后又再度攀高。
“各位旅客,”机长说话了,“现在因为千岁机场大雾,视线不佳,无法降落,请大家耐心等候。”声音非常沉静,像怕吵醒大家一样。
安睡的乘客们果然只是翻个身,不知听到了没,便又沉沉睡去。
这不是个严重的问题吗?我不知道。
搭机碰过乱流激烈冲撞,让茶水溅翻、置物柜晃开行李掉落的状况,也碰过因为机场拥挤只好在上空排队等待的情形,但在黑暗中碰到大雾是第一次。
原订降落的时间已经过了五十分钟,飞机还在空中盘旋,高度应该不高,可是为什么全然不见地面上的灯火?所有的事情碰上黑夜,又多一层未知的神秘。
搭车遇上大雾我倒是经历过。十多年前因为参与拍摄纪录片的关系,从四川的重庆连夜赶车至万县,就在山里遇上大雾。入夜的山路没有其他的车,只有我们小车的两个头灯,在没有路灯的荒郊野地里亮着,大雾一来,根本照不见前方到底有没有路,还是断崖。
“所以呢?”工作人员问。
“就走着瞧啰。”开车的师傅回答。
这样开车感觉像是赌命,而且那师傅出生以来根本没离开过重庆,但我的担心却只一瞬间而已,好像再大的危机都会有“大人”顶着,反而有种冒险犯难的刺激,过不久乏了,就忍不住沉沉睡去。
现在我却有一点点不安。
当时还是研究生的我,大概有初生之犊的力量,不会认为生命真的如此无常;也或许是因为尚未真正就业自立,所以身上没有太多可抛或不可抛的包袱与责任,未能感受生死的严肃。
而经历了人间哀乐,从青年到壮年,面对人生、担负种种责任,脱去依赖、成为被依赖对象的自己,已经没有过往的天真。
机身又变低,我想应该快靠近地面了,这时机头却忽然剧烈拉高,睡觉的人纷纷醒来。飞机显然是要回到空中,机长再度说话:“能见度太低,我们等候塔台通知。”真不敢相信机上的乘客居然又继续盖着毛毯睡觉,没有议论纷纷也不惊慌,非常安静。
这是东京飞往千岁的日本国内线班机,除了我和前座东张西望的西方人之外,其他的日本乘客都闭眼休息。
还好有那个西方人,不然我会觉得自己不正常。
但是,在夜间的大雾中降落失败三次,是要继续盘旋还是转降他处?没有人想知道答案吗?尽管如此,我也还是沉默地坐着,除了没睡觉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不晓得冷静算不算一种赞美,但我的确是的。虽然我也曾经是个爱哭的女生,碰到事情常常紧张害怕得想要昏倒,之后又为自己的表现沮丧得掉眼泪。但当我决定变得坚强,正面迎战外在与内在的恐惧,一路从青春年华里走来,就再也无法忍受在关键时刻哭泣或尖叫的女生了。
──因为那根本不能解决问题。我认为。
──可是那起码是纾解情绪的方式,比较健康。有人说。
──不过会让现场变得更棘手。我说。
──你的情绪没有破洞,别人就进不来,那多无趣。有人又说。
也许是这样吧。但至少现在我一点都不觉得去打扰空服员会有什么帮助。
机长又广播了,最后一次尝试降落。我把日语和英语广播仔细听了一遍,都没能理解所谓最后一次降落代表的意义。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还是有转降他处的准备?机上仍然没有骚动。
有一瞬间我希望现在转降他处,那么我就可以观察这些人的反应,以及我自己的反应。我曾经因为一个人被迫降在美国不知名的城市中,一边害怕一边哭泣,所以立刻有善意的夫妇过来帮我。但现在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去面对这个世界,开始在脑中模拟转降之后因应的步骤,不必、也不会等待援助。
低飞的机身被大雾包围着,从窗外依旧看不见地面的灯火,高度愈来愈低、愈来愈低,跑道指引灯忽然措手不及出现眼前,飞机就碰一声降落了,在茫茫大雾中急驶减速。
下机后大家不约而同都到了洗手间,好像忽然苏醒一般,我听见她们用高昂的声音讲着手机:──好可怕哟,刚刚。
──是啊是啊,差点儿下不来。
──嗯嗯,没事没事,马上就回去了。
……什么嘛。我笑了,原来这些人刚才都是在“假睡”呀。
那些看来“压抑”的反应也许跟民族性有关,但背后其实是有无限的信心吧。因为有信心,所以不必鼓噪不必质疑,只要相信机长就好。
我相信你,也只能相信你,会带我到安全的地方,所以安然地等候着。
那也是一种令人羡慕的、低调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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