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踏着地上积了厚厚一层的爆竹纸走来,显然酒喝得多了,脚步有些不稳,几个护兵上来要搀扶他,又都被他推开。
路过披着彩绸红花,窗上贴着大红喜字的新房,他停顿了一下,却绕开了,径直上楼,这怪异的举动令守在新房门口的丫环七巧不解,立刻跑进去报信。
郭宁莲一直在洞房里等朱元璋罢酒散席。
高高低低几十支红烛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新人郭宁莲并不像别的新娘那样安静地坐在床头等待新郎到来。她在灯下擦拭着一把寒光四射的宝剑。
丫环七巧跑进来报告,说总兵大人不知怎么回事,路过新房门口看了一眼,没进来,上楼去了。
郭宁莲皱了一下眉头,却故作镇定地说:“别大惊小怪的,他爱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丫环只得退出去。
朱元璋并非忘了今天是喜日子,他心头像压了千斤重石,透不过气来,尽管李善长称赞他“忍为贵”、“不露为上”,并不能缓解心头的悲愤之情,连自己的岳父都视自己为异己,时时处处防范,今后怎么办?不是要步步荆棘、处处掣肘吗?越想心里越堵,越堵越想痛痛快快地发泄一阵,而能让他宣泄的人,除了通情达理的马秀英,还能有谁?
马秀英在灯下写大字,金菊打了一盆热水进来,说:“该洗脚睡觉了,今天再也不用点灯熬油等他了。”
马秀英知她指何而言,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妮子,你比我还在乎呢。”
金菊也笑了:“我是替小姐抱不平啊。”
忽然一阵楼梯响,马秀英停下笔侧耳谛听,说:“怪呀,他怎么回来了?”
“谁回来了?”金菊马上想到她说的是朱元璋了,便说,“怎么可能?这工夫和新娘子亲热还亲热不过来呢。”
话音未落,朱元璋真的掀开门帘子进来了,像往常一样,往椅子上一坐,说,“金菊,打洗脚水来。”
金菊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看了马秀英一眼。马秀英笑吟吟地说:“你喝多了,走错门了,你该到新房去。”
“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这儿是我的家。”朱元璋固执地说,他见旁边有一盆水,就脱了鞋袜伸进脚去。
马秀英着急了,觉得这样会伤害郭宁莲,就像哄孩子似地说:“听话,你怎么能使性子呢?你今天是和人家郭小姐成亲的好日子,你把人家扔下,那成何体统了?那会伤人家心啊。”
朱元璋突然一阵阵悲从中来,眼里涌出泪来,哽噎着说:“谁知道我的心苦不苦?我伤不伤心?我把心掏给人家,人家还不饶我呀!”
他越抽噎越厉害,以至于放声大哭起来。
马秀英慌了,金菊更六神无主了,一劲儿问:“这可怎么办?要不要去叫人?”
马秀英制止了金菊。只有马秀英知道丈夫的苦衷。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不到伤心处啊。他有了天大的委屈,不到爱妻跟前来哭,谁会看重他的廉价泪水?这么想了,马秀英反倒心里阵阵发热。
马秀英吩咐金菊先出去,叫她把门窗都关上。
金菊麻利地关紧了门窗,躲了出去。
马秀英坐到朱元璋旁边,拿面巾为他擦泪,柔声说:“你看你,哪像个男子汉大丈夫!倒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不要紧,不是没天塌地陷吗?有什么苦恼事说出来,我替你担一半。”
朱元璋只是流泪不语。
马秀英这普普通通的几句话,如同一只巨大的温暖的手,轻轻地抚平、温暖了他那颗冷得发抖的心。
马秀英平静地走到案前,拿了一幅刚写好的中堂叫朱元璋看:“你看,这是我写给你的。”
朱元璋一看,是“能屈者能伸”五个隶书大字。
朱元璋眼睛一亮,故意问:“什么意思?”
马秀英说:“你明白,我又何必说穿?”
朱元璋突然觉得自己太没分量了,怎么好在女人面前作女人状?他倒不怕马秀英笑自己儿女情长,倒是怕她笑自己英雄气短。
朱元璋渐渐平静了,多少有点失悔,便说:“其实也没什么。多喝了几杯酒,我也不知怎么的了。”他的掩饰也是很不周严的。
马秀英说:“方才你哭,是真情流露,现在这话就是敷衍了。我不强求你说,你也不必为难。”
朱元璋问:“你说我会有什么烦恼事?”
马秀英说:“被人猜忌,当然烦恼了。”
朱元璋说:“你听到什么了?”
马秀英说:“父亲很得意地告诉我,他认为你对他忠贞不二,他把你的四梁八柱全都要走了,你都没有怨言。”
朱元璋的泪水又淌了下来:“只要他还认为我忠诚于他,我也不白为他出生入死了。”
“这还是有怨言嘛!”马秀英说,“你别怪他,他耳朵软,没主见,我弟弟他们又总是容不得人,在他耳边吹阴风,你别往心里去就是了,有我呢。”
朱元璋半夜三更在外面游荡不入新房,彻底激怒了新娘子。
郭宁莲大步走出新房。七巧从后面追出来:“小姐,你上哪儿去呀?”
见她要上楼,七巧急了,上来拉她:“你这么去了,闹起来多没面子呀?”
郭宁莲也不理睬她,已举步上楼了。
此时朱元璋心里亮堂多了,他解嘲似地说:“行了,哭几声好受多了,你一定笑话我了。”
“不,”马秀英说,“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愿意在我跟前哭一场,诉诉委屈,说明你不仅把我看成是夫人,也看作是红颜知己。我为什么写这五个字给你?其实响鼓何用重槌,你什么都明白。”
“谢谢夫人。”朱元璋很感动,说,“有机会你多在你父亲面前美言,我就无忧了。”他拿起她写的字幅,反复看,那才是语重心长啊。
马秀英说:“其实你够小心的了。去打横涧山时,部下用了你的旗号,你连忙制止,这都为了大局。我知道,那些名人志士都是看你朱元璋肯招天下贤才众望所归的,我父亲没有这个魄力,也难成大业,这我知道。”
朱元璋忙表白:“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可没有一点僭越的念头。”
马秀英说:“你看,你我虽为夫妻,你还是防我三分啊。也难怪,谁让我是元帅的女儿呢。”她认为向理不能向亲,有德者方能有成,否则费尽心机,天也不佑,她虽看不准朱元璋的日后到底会怎么样,但他踢的头三脚还是令人信服的,她让朱元璋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形,她都与他共生死。
朱元璋眼含热泪地拥抱了马秀英。
恰在此时,房门突然推开,郭宁莲出现在门外。马秀英怕发生不愉快的误会,忙从朱元璋怀中挣脱出来,朱元璋也忘记了脚还在水盆里,往起一站,带翻了铜盆,水洒了满地。
郭宁莲讥笑地说:“这怎么说!早知你们俩躲在这里如胶似漆地缠绵,我不该来呀。”
马秀英带笑说:“妹妹快请坐,我正要催他快回新房去呢。”
郭宁莲四顾打量着房中的陈设,说:“我可不做那棒打鸳鸯的事。”
马秀英一本正经地说:“真对不起,今天他到我这儿来,完全不是儿女情长,我也不该瞒妹妹,他是受了委屈,只能到我这儿发泄发泄。”
“是呀,”郭宁莲分明看见了朱元璋脸上的泪痕,说,“难舍难分到哭一场的地步,也着实叫人同情。早知这样,又何必要我呢?我不是个多余的人吗?”
马秀英说:“妹妹误会了。”
朱元璋很气恼,没好气地说:“你这是干什么,夹枪带棒的!我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我连这点自由也没有了吗?”
这一说,郭宁莲扭身就走,说:“你永远留在这里才好呢。”
她一阵风地走了后,马秀英说:“真是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行了,你快过去吧,服个软,今天毕竟是洞房花烛夜呀。”
朱元璋索性开始脱衣服,往床上一躺,说他偏不去,今天就要睡在这儿。
马秀英板起面孔说:“你若这样,你永远别到我屋子里来。”
朱元璋坐起来:“怎么你也是这句话?”
马秀英说:“新婚之夜你睡在外面像话吗?”
朱元璋说:“你听听方才她阴阳怪气地说了些什么!”
马秀英善解人意地说:“换成我,也会像她一样。人家知道你和元配夫人怎么回事?说不定是元配挑唆的呢,不生气才怪,你不回去,不是连解释的余地都没了吗?”
朱元璋这才懒洋洋、迟疑着站起来。
金菊过来,把朱元璋的袍子往他身上一披,向门外一推,立刻把房门关上了。
朱元璋只得往外走,才发现还光着脚呢。又回去敲门,里面两个女人咯咯笑着,又把一双鞋从门缝里丢了出来。
后半夜的院子里有了凉意,这是个没有月亮的夜晚,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叫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新房里已经熄了灯,窗上黑漆漆一片。门口的红纱灯还亮着,在风中摇来晃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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