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正描绘的拉萨,已是五蕴炽盛的拉萨。
有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是说一位乡下老妇千里迢迢走到拉萨,为的是在“觉康”(释迦牟尼佛殿)供奉一盏酥油灯。她这么辛苦,何以不多供几盏灯呢?原因很简单,她是一个穷人,她倾其所有,也只够在一盏用糌粑捏的灯里倒入她舍不得吃的酥油。谁会明白她的心意呢?连“规尼啦”(庙祝师)也催促着她快走、快走,别举着小小的一盏灯,挡住了慷慨无比的大施主。她诺诺应着,把小心呵护的糌粑灯放在了纯金或纯银打制的灯盏之间,那些灯,既精美又巨大,满满的酥油可以让粗粗的灯芯通宵明亮。不像她的,过不了多久就会油尽灯灭。但她很满足。已经把灯献给了“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那么就快快乐乐地回家吧。不过故事还没完。因为第二天乃至许多天,老妇供的那盏灯一直亮着,辉映着“觉仁波切”蕴含深意的笑脸。
这具有教化作用的故事,为的是规劝人们要有一颗虔诚的心。就像汉族有句老话: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这位老妇甚至不要金石打开的结果。因为她并不知道她的糌粑灯变成了长明灯,她的满足在于她的心愿已经实现。只是这样的结局未免神奇,闻者往往将信将疑,而长明灯的光芒反倒使得老妇犹如菩萨化身。其实这正是我的心理。直到我亲眼看见一个老太太就像现身说法,不由我两厢对照,恍然大悟。尽管我看见的老太太并没有举着酥油灯走进“觉康”,而是举着一张又脏又破的一角钱,恭恭敬敬地供奉在“觉仁波切”的足下。她饱经风霜的脸,她风尘仆仆的长袍,她无比专注的凝视和无比专注的祈祷,都不如她接下来的一个动作更令我会意。当她走到另一尊佛像跟前,手中空空的她捡起别人供奉但掉在地上的一角钱再次供奉上去,是那样地全心全意。
我还见过更感人的一幕,那是2000年年初,天气格外寒冷,两位来自康地的苦修喇嘛在“觉仁波切”的跟前燃指供佛。据他们的同乡介绍,两位喇嘛在离开家乡前即用布条紧紧地包裹一根拇指,使其神经坏死,而后一路磕着等身长头,一年多后才抵达“觉康”,点燃被酥油浸透布条的拇指。这是一种今已罕见的苦行,如此独特的酥油灯燃烧着惊人的火苗,映照着两颗难以言述的奉献之心。
所以喇嘛尼玛说,尽管今天寺院里香火很旺,穿金戴银的人们动辄就点千盏灯,但一盏灯的功德并不比千盏灯的功德少;甚至,一盏灯足以照亮成佛之道,而千盏灯仍然驱散不了轮回的黑暗。更何况现如今的市场上,不但人吃的酥油有掺假的,给佛供奉的酥油同样有掺假的。美其名曰北京酥油、内蒙酥油、尼泊尔酥油等等,但已不是草原上的牧人从牦牛奶中提炼出的酥油,而是某种植物油。究竟是什么样的植物油呢?很抱歉,我忘记做这方面的调查了,我只知道,植物油比牦牛酥油便宜多了。很好的牦牛酥油18元一斤,而最常用来点灯的尼泊尔酥油六七元一斤。这还算不错,有一种点灯的油才两块钱一斤,看上去黄灿灿的,清澄澄的,但一点燃就冒出缕缕黑烟,天长日久,把佛像和佛殿熏染得斑驳陆离。当然,佛像无语,任那黑烟飘拂,可是终日侍奉在侧的僧人,日子就难过了。喇嘛尼玛说,那些假酥油很呛人,有股臭味,闻着头疼,而真正的酥油有草原的味道,即使晚上走进佛殿,却感觉像是清晨,气味十分清新。
为什么,人的贪心,竟然连供奉也不放过呢?
──《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