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此为止,这个故事没有任何古怪之处,但接下来就越来越怪了。张黄二人会毕回府,不知怎么得知了减菜一事,立刻向市长彭真作了汇报,彭又向周恩来作了汇报,周很快又面陈毛。数日后,毛办传旨,宣张友渔、刘仁(专管知识分子的副市长)和吴晗进颐年堂。
当时的吴晗,是以民盟中央委员的身份"参政"的,同时还在清华大学历史系当教授。他因与中共有渊源,故1949年当他还在苏联朝圣时就被"选"为副市长。吴晗虽亲共,但并无意从政所以一再请辞。但毛、周均看中了这只古色古香的大号花瓶,所以数请不准。为表示自己并无意出任高官,吴晗在受命之后并未离开清华园,而是每日进城上班。对他这一阶段的"表现",张友渔曾说他"沾染了一些恃才傲物的旧文人习气"又说"我认为在党的集中统一领导下,他分管文教卫生是适宜的,进步一定会更快。"因此,同是副市长,但在党的眼里,酽然一个是师长,一个是学令儿童。
然而,50年代初,江山刚坐稳的时候,"统战"这根筋绷得还是很紧的。越往高层就越是敏感。尽管吴晗本人未在意,但减掉的那几碟菜却掀起了他未曾想到的风波。
毛在颐年堂召见了张、刘、吴,说:"我们是把党外民主人士当作自己的干部一样看待的。"他虽未提减菜的事,但明显是有所指的。他还训斥了张和刘,要他们好好团结党外干部。随后,周又特意召开了一个高干会议,会上周点了张的名,让他站起来,把"吴晗同志吃饭的事"再好好说说。待吴报告完毕,周淳淳道:党外人士"有自尊心,常怕被人看不起。减少一点菜,好象是小事,实际上可能对统战工作产生不利影响。"
此事在中共统战史上可称为"减菜事件"。当事人中,黄敬六十年代初发疯自杀,吴晗文革中自杀,只有张友渔侥幸留得一命,在民盟机关刊物《群言》上刊出一文,详说此事本末。
其实说怪也不怪,因为骨子里,这些"民主人士"就是被视为来分一杯羹的,其身价也就是几道菜的增减而已。毛周对这点看得尤其透彻,所以常有赐饭赏衣赠款送屋,甚至代为觅妻之举,至今还有人念念不忘,传为统战佳话。在这种气氛下,饭桌上减去几个碟子自然要被视为事关统战大计的原则问题了,并不算大惊小怪。
"减菜事件"对吴晗既是温暖又是压力:如此知遇,还不死心塌地?因此不久他就辞去教职,搬出了清华园,住进了市府大院。但他一直有一个心事悬在那里:他还不是党员,始终有"妾身未明"之感。
其实早在1949年,吴晗就乘着南下大军的东风提出入党要求,毛未允;搬进市府大院后,他自以为够格了,再一次申请,毛批"还是不入为宜。"他始终没搞懂的是,毛就是不要他以中共的身份执政,而偏要他以民盟的身份"参政"。在毛周的眼里,吴某本来就是一个颇有特色的花瓶,一入中共就失去了观赏价值。
一直到1957年,知识分子们吵吵嚷嚷的时候,吴晗盼望已久的日子终于来到了。他被接纳入了伟大光荣正确的中共,但却有一个附加条件:他必须作为秘密党员加入,对外仍是民盟身份。(是否单线联络?有否接头暗号?这些只有等将来黑箱曝光才知道了)也许这是伟大领袖的一个战略部署,在反叛的知识分子阵营内预埋伏兵?或甚至想得更远,万一" 资本主义"复辟,可以重开地下斗争?这也只好拜托将来的历史学家了。人们唯一清楚而不寒而栗的是:一个执政党在和平时期竟然有秘密党员!
然而吴晗没有不寒而栗,他沐浴在春日的阳光下。他终于是"自己人",因而终身有靠了。从此他安安心心、勤勤恳恳地办着毛钦定的标点《资治通鉴》、改绘《历代与地图》的工作,还自发地响应毛要向海瑞学习的号召,写了《海瑞罢官》。总之,是以自己人的态度揣摸上意,步步紧跟。直到文革,他才明白自己也许从来就不是"自己人",或者斗起来就不管你是不是"自己人"。这回要减的就不是几碟小菜,而是他的脑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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