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梯姆,英国作家王尔德读完《庄子》英译本后大为感叹:“这部完成于两千年前的中国书,对欧洲人来说依然早了两千年。”他的话对中国人同样适用。《庄子》既是哲学经典,又是文学经典,但不是史学经典,所以它超越时间,也超越空间,能够为两千年后的王尔德喜爱。据我所知,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也酷爱《庄子》。
庄子说:“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小年”就是“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大年”就是“冥灵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对 “冥灵”而言,两千年仅仅相当于一年,所以大多数中国人至今尚未按庄子的教导生活,也算不上特别冥顽不灵。何况还有更大的“大年”:“大椿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庄子的“大年”更大,他这样自况其学说的命运:“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一世是三十年,万世是三十万年。对庄子而言,三十万年仅仅相当于一天,两千年只不过是王尔德喝下午茶的一小会儿,离“万世之后”还遥不可及。
两千多年来,《庄子》弘扬的“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伟岸人格,为所有的中国帝王所不喜。中国帝王成功地禁毁了无数先秦著作,其书目可以在《汉书·艺文志》里找到。中国帝王又成功地灭绝了很多先秦学派,如墨家、名家,但中国帝王无法成功地禁毁和灭绝《庄子》,因为《庄子》是中国的灵魂之书。中国儒生尽管不得不熟读“四书五经”以便出仕谋生,但他们的至爱秘笈却是《庄子》,所以禁毁和灭绝《庄子》永远不可能成功。
何况对帝王而言,维护政治利益只是后天偶得的非本质属性,追求精神愉悦才是先天必具的本质属性。因此站在世俗政治利益角度,帝王们固然知道《庄子》不利于专制统治,但站在个体精神利益角度,帝王们却难以抗拒《庄子》的致高诱惑。正如王尔德所言:“我什么都不怕,只怕诱惑。”
不久前,我在朋友家里偶遇美国女士简妮。简妮像梯姆一样热爱古典中国。我们才说了几句话,简妮就急切地问我:“中国什么时候开始文艺复兴?”
我对简妮说,在当代中国奢谈文艺复兴为时尚早。许多人现在刚刚开始怀古,甚至有人正在竭力复古,但他们所怀所复的都是后轴心时代的汉唐、宋明甚至大清,而非轴心时代的先秦。欧洲文艺复兴的楷模,不是后轴心时代的中世纪,而是轴心时代的希腊,同时决非复希腊之古,而是以希腊为师进行前所未有的创造。假如中国真有文艺复兴,其楷模也不能是后轴心时代的专制中国,而必须是轴心时代的先秦中国。同时不能复先秦之古,而必须以先秦为师进行前所未有的创造。以先秦为师,就必须从阅读《庄子》开始。
然而被迫进入近代以来的一个半世纪里,中国文化越来越深地滑入了历史底谷,很多中国人不仅丧失了阅读古籍的能力,而且丧失了阅读古籍的兴趣。他们宁愿读外国烂书的中文译本,也不愿读《庄子》的现代译本。他们成了生活在祖国的“文化难民”。
倘若大多数中国人都不再阅读《庄子》、喜爱《庄子》并按其教导生活,那么中国文化在本土就终结了--更不必谈什么文艺复兴。但是两千年后,英国会有更多的王尔德,阿根廷会有更多的博尔赫斯,美国会有更多的梯姆和简妮。即使中国文化在本土终结了,《庄子》也不会消亡,因为它是属于全人类的不朽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