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洛蒙那经过一个世纪的时间侵蚀的面容像干枯的木乃伊,找不到一丝激动的痕迹,而沉落在白雪覆盖的地平线上的巨大日球,却使他黑洞一样深陷的眼睛里,闪耀起艳丽而苍凉的血红色。
格拉和白红雪在茫茫的雪原上奔驰了一整天,除了中午为了让马匹稍事休息而停下过片刻之外,他们都是在飞奔的马背上度过的。傍晚,额尔古纳河布满暗紫色岩石的峻峭河岸,终于出现在白红雪欣喜若狂、柔情万种的视野中。当那匹长鬃飞扬的深黑色雄马刚刚接近峭岸,白红雪便像一片卷裹着银色飞雪的疾风,跃下马背,冲上河岸。她那急切的步态,仿佛是激情洋溢地奔向久别的情人。
然而,好像是被从心底涌起的寒意骤然冻僵了似的,白红雪激情的步履凝结在暗紫色的岩石间,而她眼睛里绚丽的神采也变成了破碎的茫然。在峭岸下,白红雪并没有看到她思恋已久的银色波涛,却只有一片冰冻的灰蓝色河面,在闪烁着幽暗的光,从西北方吹来的疾风卷起惨白的迷蒙雪雾,滑过宽阔的冰层。冰河的上游,没有光泽的巨大落日犹如一块覆盖着古老血迹的岩石,显出苍茫而悲凉的情调。
“我忘记了现在正是严冬……可是,即便岩石能被冻裂,那沐浴着炽烈落日的激流也不应该冻结呵!难道我再也找不到那在我生命的梦中奔涌的波涛了吗──那银色的波涛呵!”白红雪心中绝望而茫然地呼喊起来,她那狂乱悸动、痛苦的目光像是大雁受伤的翅膀,飞向天边的落日,仿佛要用银灰色的羽毛,拭去覆盖在日球上的古老的血迹,拭去日球上那悲凉的风尘。
越来越迅疾的西北风狂舞着,越过宽阔的冰封河面,发出凄厉的尖啸,从峭岸上破裂的岩石间掠过,卷起白茫茫的雪屑,涌向南方。河岸南边那片荒原上的积雪在淡蓝色的风中飞旋起来。裸露出的枯黄的野草丛,随着寒光闪烁的雪雾纷乱地起伏摇荡。
身后,格拉抽出战刀时坚硬、炫目的声响,使白红雪缓缓地转回了身体。她发现,格拉正双手拄着长弧形战刀,向弥漫起雪雾的天边凝视。一队追踪而来的骑兵,以集密的队形拥挤在一起,出现在飞舞的雪雾中。士兵军装的绿色令人想起食人巨蜥的色调,闪烁在战刀上的幽暗蓝光像是一只只阴郁、残忍地窥视的兽眼。
白红雪明白了,命运之路已经走到尽头。也许是为了在即将开始的搏战中能清晰地辨认出格拉,白红雪从系在腰际的嫣红绸带上撕下一条,走到格拉身旁,以深情的动作,将那缕绸带为他系在浓密黑发飘垂的额际。这时,她听到了格拉那色彩深红的、冷峻的话语声:“额尔古纳河的激流就在你的目光中!”
于是,白红雪的眼睛里流荡起了盈盈的光波,她用宁静而绚丽的语调,轻声说:“你一定要再回到我身边来,我想搂抱着你死去。否则,我眼睛里的激流也会冻结的──那就不美了……。”
格拉跃上了马背,紧勒住缰绳,伫立在额尔古纳河高高的河岸上。那匹凶悍的蒙古马犹如闻到血腥气的黑豹,焦躁地蹬踏着地面,巨大的四蹄在暗紫色的岩石上敲击出一簇簇银色的火星;蒙古马激怒地张开的粗大鼻孔,不断发出低沉的咆哮;深红色突出的眼睛里冷酷地燃烧起渴望奔腾的野性。格拉穿着金色蒙古长袍的英俊身影,端坐在马背上,逼视着那队渐渐接近河岸的骑兵。他眼睛里坚硬地耸立起峻峭的高傲神情,而一缕缕略带疯狂意味的情调,以雄性的艳丽感,缠绕在那高傲的神情上,就像艳红的雷电缠绕住了青铜色的悬崖。
格拉的呼啸如同从骤然迸裂的落日中涌出的银色波涛,震荡在荒原上。那匹深黑色蒙古马巨大的四蹄,在岩石间腾跃而起,冲下了陡峭的河岸。格拉蒙古长袍的下摆立刻狂舞起来,这使他低俯在马背上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一只攫着乌云的金鹰,正迎向疾风,振翅飞翔。那队骑兵以更紧密的队形拥挤在一起,并将刀锋指向前面。片刻之间,格拉就逼近了那片战刀组成的丛林。可是,他却没有任何闪避的意思,反而用铁铸般的双腿更紧地夹在消瘦的马腹上,向前冲去。他仿佛被那炫目的刀锋诱惑了,而在炽烈的沉醉中,急不可待地想要体验锋刃刺穿胸膛的狂喜。
正面的几名骑兵的马匹,忽然发出恐惧的哀鸣,如同被迅猛的暴风雪吹刮着,惊慌地蹬踢四蹄,向旁边退开。就在这一瞬间,格拉跃入了骑兵队的阵形,他的战刀闪耀起雷电的神韵,撕裂了寒冷的沉寂,劈斩在挡住他去路的一个骑兵的肩头。那位士兵从肩头到腰间斜着被完全劈断的身体,立刻在喷涌的血光中,由马背上摔落下去。
格拉冲过骑兵队之后,在荒原上勒转了马头,冷峻的眼睛里燃烧着灿烂的狂喜,又一次冲向骑兵队。在格拉猛兽般的冲击下,正面的骑兵混乱地逃散了,而其他的士兵则从两侧包抄上来,灰蓝色的刀光开始追逐格拉的后背。可是,格拉根本不防卫从后面劈来的战刀,仍然急速地逼近前面一个拚命纵马奔逃的士兵,并把他的头颅劈裂了。
格拉就这样像金色的狂风掠过纷乱的枯草一样,一次接一次地从骑兵队中冲过。每次冲击中,都有一个士兵被斩落马下,同时,格拉后背的金色蒙古袍上也出现了道道猩红的伤痕,就如同一片被冻裂的峭立的阳光。
白红雪的目光宛似翠绿的小白桦林般摇曳着盎然的生机,一直在追寻格拉的身影,而轮廓优美的红唇边飘拂起妖娆的、沉迷的微笑。“没有人敢同我的雄豹正面争锋,他们只敢从背后偷袭!”白红雪欣喜的思绪像被迸溅的血迹染红的雪雾一样绚丽,她骄傲地挺直了伫立在峭岸上的身体,如醉如痴地欣赏着那惨烈的搏战。
格拉又一次冲向骑兵队。那些士兵已经明白了根本无法逃避格拉的追杀,因而不再退开。从绝望的恐惧中升起的求生的本能,使那些士兵拥挤在一起,他们似乎为了遮掩心中极度的惊慌而发出嘶哑、凄厉的吼声,涌向格拉。格拉的身影被闪烁的刀光和密集的士兵遮住了。只有系在格拉额际的那条嫣红的绸带还像一缕美丽的晚霞,在战刀的缝隙间飘飞。
“呵--,他还能回到我身边吗!”白红雪惊惧地想,她那仿佛突然被焦灼的神情烧得干枯的目光,绝望地越过疯狂飞扬的白茫茫雪雾,凝视着飘舞在格拉头颅边的那缕晚霞般的绸带。
拥挤在一起的马群中,突然有两匹马像被雷电殛中了似的,发出短促、惊恐的嘶叫,向后栽倒在枯草丛中,格拉的那匹深黑色蒙古马犹如暴怒的雄狮,长鬃猎猎飞舞起来,四蹄踏着狂风的旋律,越过那两匹被它撞倒的战马,奔向额尔古纳河的峭岸。从黑色蒙古马布满锐利伤痕的躯体上涌溢出的鲜血,在飞奔的马蹄激起的银色雪尘中,破碎为缕缕急速摇曳的猩红的雾。
格拉的蒙古马刚刚跃上陡峭的河岸,便像一团要炽烈亲吻暗紫色岩石的黑色火焰,骤然倾倒了。格拉随着马匹急速倾斜的躯体跃下马背,脚步踉跄着,如同一缕因痛饮烈酒而狂醉的旋风,奔向白红雪。深深插在格拉后背上的一柄战刀,在格拉狂乱的步履中闪烁起破碎的寒光;从额尔古纳河冰封的河面上刮来的疾风,在那柄战刀锐利的锋刃上掠过,发出了淡蓝色的炫目的啸声。
银色的蒙古长袍飘摇起蓝白色的雪尘,白红雪扑到了格拉的胸前,并仰视着格拉那宛似古代蒙古勇士布满血锈的铠甲般青灰色的面容。她发现,格拉的眼睛里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极其辽远而苍凉的意境,仿佛那双眼睛就要融入无边的荒野中,而一缕缕深长的悲怆,犹如金色的长蛇,在那意境的深处狂舞。当格拉的目光终于垂下来时,白红雪惊喜地看到,她秀美的容颜就映在格拉的眼睛里,伴着那金色的悲怆,在狂歌醉舞。于是,她的目光中迸溅起了晶莹的泪影。
白红雪的手臂像常春藤一样,缠绕住格拉雄豹似的腰肢,而她纤细、洁白的双手,仿佛深情地握住一个美丽、锐利的宿命似的,紧握住深深插在格拉后背上的那柄战刀的锋刃。罂粟花色的血从白红雪被割破的手掌间涌出,沿着战刀晶蓝的刀体缓缓地流淌,白红雪感到,深陷入手掌的刀锋,似乎把她的手骨都割裂了,而她的手却握得更紧了。白红雪深深地呼吸着格拉身上飘出的雄兽的气息,猛然纵情无羁地紧搂住了格拉,这使插在格拉身上的战刀更深地刺进了他的身体。
格拉本来就紧闭在一起的锐利的嘴唇闭得更紧了。白红雪清晰地听到了格拉咬碎自己牙齿的坚硬的破裂声。她突然发出了压抑着的、惨痛的抽泣声,那声音像垂死的雌兽的悲嗥。紧接着,白红雪感到,刀锋穿透了格拉的身体,并深深刺进了她柔软的腹部。剧烈的疼痛使白红雪的眼睛里疯狂地闪耀起破碎的蓝光,然而,欣喜若狂的笑意却多姿多彩地怒放在她白如柔雪的面颊上。因为,她发现,那刀锋刺进身体的疼痛感,竟是那样艳丽,那样灿烂,那样令人沉醉。
为了使刀锋更深地刺进她的腹部,白红雪的搂抱变得更加炽烈了。她纤细的腰肢和丰盈的臀部风情万种地扭动起来,仿佛是踏着锐利的锋刃妖冶地起舞;仿佛是搂着献祭的火焰,向蹲踞在落日上的雄豹放荡地卖弄风情,而她犹如涂着兽血般殷红的唇间,发出了迷乱的、咏叹似的呻吟声,那声音中飘荡起浓艳的、色情的魅惑。
战刀被血染得晶红的刀尖,从白红雪的后背露出来。格拉的眼睛渐渐变得黯淡了,像是正在熄灭的深紫色的落日;白红雪秀长的美目间却骤然摇荡起盈盈的光波,柔情无限地注视格拉,她那动荡的目光如同额尔古纳河银色的波涛,在为落日沐浴净身,而那波涛起伏的韵律,像是一支悲凉、美丽的安魂曲。
“噢--,我的雄豹呵,现在,谁也无法把你夺走了,你再也不能离开我了--是雪亮的利刃把我们的灵魂永远联结在一起……。”白红雪疲倦难耐地轻声说。她睁大的眼睛瞬间之内冻结在一片格外绚丽的柔情中,只是她的面容却变得那样苍白,白得有些伤感,有些凄凉。
潮洛蒙披着破旧僧衣的身体,像荒草中裸露出的一块枯红的岩石,一直盘膝端坐在山冈上。他深陷的眼睛犹如宁静的冥想,注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此刻,潮洛蒙从身旁的文冠果树丛中,折下一段枯枝,用火柴点燃了。然后,他艰难地站起来,离开山冈,走向额尔古纳河陡峭的河岸,走向那仍然搂抱着--被蒙古马刀的锋刃连接在一起,伫立在破裂岩石间的格拉和白红雪的尸体。同时,在经过的地方,潮洛蒙用手里那根燃烧的文冠果树枝,点燃了枯黄的野草。
风被燃烧的野草灼痛了似的,发出尖利的悲啸声。银色的火焰犹如蜿蜒的长蛇,在纷乱摇曳的草丛中窜跃起来。那深长的火焰窜跃过的地方,天空急速地颤抖着,变成了猩红色。峭岸下的那队骑兵被燃烧的狂风驱散了,野火喧嚣着漫过辽阔的荒原。
潮洛蒙活佛的僧衣也腾起了金色的火焰。他缓缓走上额尔古纳河陡峭的河岸,来到那一对青年男女直立的尸体旁--这对身体被战刀连接在一起的恋人,死后还在互相深情地注视着。白红雪秀长的美目中冻结着峻峭、秀丽的波涛,而格拉的眼睛像凋残的落日,但那是一种刚烈的凋残,一种属于火焰和猛兽的凋残。潮洛蒙活佛发现,格拉的眼睛里不再有雷电劈开的裂痕,不再有暗紫色伤痕般的遗嘱。
“噢,落日上美丽的伤痕已经愈合了,悲怆的灵魂对尘世的遗嘱也消失了……我终于使蒙古之魂在野火中得到了净化……。”潮洛蒙活佛宁静地想着,盘膝坐下。
这时,白红雪妖娆飞扬的黑发变成了银白色的火焰,像那许多年前在深秋中盛开的白百合的色调,而跳荡在格拉身上的火焰则是深红的,那是红百合的颜色。片刻之后,那两条火焰以狂歌醉舞的情态互相疯狂地缠绕着,遮住了格拉和白红雪的身影。
潮洛蒙活佛听到了自己的骨头被烧裂的声响,他忽然觉得,那在眼前腾跃的火焰原来就长久地囚禁在他衰朽的生命中,就燃烧在他干枯的灵魂里。他的目光像灼热的沉思,飘向西方的天际。被野火烧成殷红的苍穹下,巨大的日球像是一滴青铜铸成的、坚硬的泪,又像是殷红虚无的灵魂。
“无数岁月苦苦的追寻,都变成了燃烧的瞬间……噢,那殷红的虚无和青铜色的落日,是生命之美的极致……那属于高贵生命的美……。”──这缕审美激情,是潮洛蒙活佛干枯的躯体在火焰中化为殷红的灰烬之前,从他的意识中飘过的最后一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