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次,我去看批斗一个“地主分子”(其实就是我爸爸医院的一个老大夫,据说家庭出身是地主)。我依仗人小,挤到了最前排,看得十分真切。“地主分子”“坐”着“喷气式”,脖子上挂着一个沉重的木头牌子,而那悬挂牌子的竟是一根极细的铁丝,铁丝深深地勒进后脖颈的皮肉中(据说这还是当时的一项重要的阶级斗争新发明,可惜专利权人是谁已无从考证)。批斗了大半天,开喷气式的两个小伙子也累了,就改为跪搓衣板。就这样又跪斗了一阵。突然,那“地主分子”也不知是因为累的还是有病,一头栽倒在地上。批斗者们揪住他的后脖领把他从地上拽起来,并领着大家高呼“不许地主分子耍死狗!”可是过了没一会儿,他又栽倒在地。这回怎么拽也拽不起来了--拽起,栽倒,又拽起,又栽倒。有个领头的突然想出个好主意,叫一个带红袖标的人去附近居民家里端来一大瓢凉水。那位领头的将“地主分子”的上身提起,端凉水的那位则抡开水瓢对准“地主分子”的脸,由下向上用力一泼……事情也真滑稽,可能是这位没有受过泼水训练吧,那瓢凉水大部分没有泼到“地主分子”的脸上,倒是泼了那位领头的一脸一脖子,高高飞起的水花还飞到了周围的观众人群中,引起一阵骚乱和笑声。但那位领头的不愧是领导,扑通一声将“地主分子”扔到地上,原地转了一个圈,用手把脸上的水抹掉,瞪了那位吓得发呆的泼水手一眼,很快就恢复了镇定,并对着人群大喝一声:“你们笑什么?这是阶级斗争!严肃点!”随着他的话音,全场的笑声戛然而止。可由于那个“地主分子”说什么也拽不起来了,于是批斗会也就不得不草草宣布结束了。
别看俺们这个城市小,它的地位可不一般,因为国家有几个很重要的工业基地就设在俺们这里。并且,俺们这里的黑帮的档次也决不比其他地方的差。我所见到过的最大的一个黑帮,就是“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刘少奇”的大儿子刘允斌--我国著名的原子能专家。
X市的几个区距离很远,简直就象是几个不同的城市。刘允斌所在的那个大型国有企业不在我家这个区。所以,早就听说挖出了“刘贼的大狗崽子”,并且已被公开批斗,但我们这个区的人一直无缘参加斗争。忽然有一天,消息传来,说是“刘贼大狗崽”要在全市游街批斗,并且今天就要轮到我们这个区了。大家老早就跑到大街上去等候,我们这些好事的孩子们自然就更不会落后。记得等了大半天后,游街车队才缓缓地开过来了。刘允斌站在一辆大卡车的车斗前面,脖子上照例挂着一个大牌子,左右有两个带着红袖标的人用手捉着他的两个肩膀。卡车所到之处,人群中一片唧唧咕咕的议论声,“像,像,的确是像”……在我的记忆中,一个最深的印象就是,他的脸色惨白,白的像一张纸,没有一点血色。目光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马路和人群,一动不动。至今他在我的印象中仍然象是一张静止的照片,不知道他的眼神和面孔若动一动是什么样子。至于他的名字,我是最近为了写这篇稿子才从资料中查到的。资料中写道:他在文革中“遭到残酷批斗”。
此后不久(那是在1967年12月的一个寒冷的冬日),一个惊人的消息传来:刘少奇的儿子在二道沙河卧轨自杀了。(这一年,他只有42岁,一个日挂中天的黄金年龄。)
二道沙河,那是我乘跨区的公共汽车时经常路过的一个郊外小村。一条从主干铁路分支出来的北上铁路从村边的农田中穿过,直指北部的中蒙边境。记得不知是哪年,有一次我乘车路过那里时,突然想起了刘允斌卧轨的事情,因而曾朝着这那条铁路凝望了很久,心想,他怎么会在深夜时分走到离市区这么远的一个荒凉小村来卧轨呢?他在一步一步走到这里来的路上都想了一些什么呢?生命是多么的可贵,难道还有比死亡更不能忍受的事情吗?
现在,我能够理解了。确实有比死亡更让人痛苦的事情,那就是对一个善良人的人格的侮辱,那就是一个人心中的美好理想的突然的崩溃,那就是对一个没有人性的野蛮世界的极度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