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市巫山县和奉节县在这一带沿江交界,山势错落,峭壁绵亘,偶尔有自助旅游的背包族坐船过来,经从这里徒步到白帝城,也只是匆匆而过,没有人想得到:在那云烟缥缈的高处,一种美丽与邪恶相交织的植物---罂粟,竟然已偷偷种植了六七年之久。
据统计,4年来,桃花山里仅由禁毒部门发现并铲除的罂粟面积已达171亩,株数在471万株以上,如果这些罂粟全部开花结果,至少可以生产鸦片500公斤,或从中提炼50公斤海洛因。全村9个组,涉嫌种毒的近30户人家,除位置较低的1、2组,其余7个组均有人员涉及。
没有人说得清,那些神秘的恶之花是怎样隐秘地来到这里,传说诸多,但都已不可考证,有一点却成为现实:支吾的话语,躲闪的眼光,以及若干个家庭的哀痛。
上山
上山颇为不易。路呈“之”字形,若隐若现于乱石荒草间,既陡且窄,坡度不小于60度,只容得下一人通过,一人高的杂草被山风吹得呼呼作响。
更不易的是上山找人。王传毅是平槽村所属的大溪乡党委书记,他一再强调不同意记者只身上山,说山里的人“已经被查怕了”,看到外人就紧张,疑心是“穿制服的又要来抓人”,“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关于种罂粟的敏感话题,王传毅“说不清也不好说”。
在记者的一再要求下,他提供了平槽村村主任、村支书以及驻村干部的姓名,至于他们的联系方式,王书记拒绝透露,还要求说如果进山的话,一定要先和巫山县公安部门联系。
10月5日,记者乘上午10点的渡船过江,只身探访桃花山。
山里的田地,全凭人力开垦,绕开树木和乱石,烧掉荆棘,一小块一小块地整出来,沿着山梁斜列着。稍微空旷一点的地方,都被精心打理过,种着红薯、苞谷、芝麻等适合旱地生长的作物。
在步行3个多小时后,记者终于到达了平槽村1组,其他8个组还在更高处。而村里的孩子们几乎每天都要走这么远,去山下惟一的学校上课。
山里的人住得散,走上半个小时,也难看到一户。房子都差不多,泥土夯成的墙,墨黑的瓦,几根木头隔成的透气“窗”。屋子旁边连着猪舍,栅栏用枯枝编成,那也是厕所。
隐痛
彭首珍就住在这里,她的丈夫黄柏林要3年后才能回家,此前他已在狱中呆了3年。1999年12月,包括黄柏林在内的9人,因犯有非法种植毒品原植物罪被判处有期徒刑。
留给彭首珍的,是3个不到10岁的孩子,一间破土屋、几亩瘦田。那以后,彭首珍几乎不知道安稳觉是什么滋味。
3个孩子都在村里的小学念书,每人每学期的学费是160元,他们已经拖欠两年了。彭首珍希望地里的东西能多卖点钱,好早些把学费补上。她已经习惯了天不亮就起床,先给孩子们煮好早饭,通常是一锅洋芋(马铃薯)或红薯,再打着火把出门,背上自家种的东西下山去卖。
到奉节县城有30多公里山路,凌晨4点多出门,就算买卖特别顺利,也要晚上8点多才能回家。虽然去巫山县城要近一点,但来回都要坐船,得花十几块钱,而彭首珍每次最多只能背下山50斤洋芋,哪怕卖光了,也只能挣20多元,她舍不得。这样的日子,几乎天天都要过。
与黄柏林同年入狱的,还有柳恒玉的丈夫黄志常,但他已死于狱中,他同样因种植罂粟被判处有期徒刑7年。去年,柳73岁的公公黄礼让因继续种植罂粟,被判刑6年。
到柳恒玉家要爬六七个小时的山路,听说家里来人了,柳恒玉才背着苞谷跟在黄志祥身后回到家中。奉节人黄志祥今年年初来这里和柳生活在一起,帮她干农活,并抚养黄志常留下的两个孩子。
黄志祥蹲在地上,不说话,先抽了一袋旱烟,又点燃一袋,撩起油腻的衣服,找块稍显干净的地方擦擦烟嘴,递给记者。看到记者抽起来,才说话:“他(黄志常)死后,妹子(柳恒玉)和这些娃苦呀!”说话时柳恒玉一直低着头,只是偶尔抬头望望黄志祥,间或用袖口抹抹眼泪。
1999年前后,黄志常因种植罂粟被大溪乡两位治安员罚款1.2万元。
他坐牢后,一位亲戚谎称只要用钱就可以把他“捞”出来,柳恒玉又东筹西借了1.7万元。可黄志常死后,此人却装成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至今未退还一分钱。种罂粟卖鸦片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只是3万元的债务和家破人亡的哀痛。
“黄志常死后,家里能卖的都卖光了,日子更加过不下去。黄礼让这才又偷偷种起了鸦片。”柳恒玉现在最担心的是怕公公遭遇同样厄运,“他身体有病,只要他能回家,我们即使是去讨米,也不敢再种鸦片了!”
夜宿
当晚夜宿村支书杜立康家。
因为记者是稀客,杜家特地准备了米饭,在平时,红薯、玉米、土豆是最常见的食物,米是要下山坐船去大溪乡买的,稀罕得很,还炒了一大碗腊肉。杜立康的妻子一个劲地把肉夹给记者,旁边4个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就是不敢伸筷子。
晚上洗漱时,杜立康妻子特意烧了一锅热水,一再要求远方的来客---记者先洗,实在却不过,我只好先洗了把脸,杜家七口再按年纪往下轮;之后,又添了点热水请记者洗脚,然后全家再洗。洗完后这盆水并未倒掉,而是拿到屋外沉淀,“留着供牲畜饮用”。
“水贵如油”,用来形容当地正恰当。山上没有水源,全村共挖有110多口旱塘,人畜饮水全靠雨季时蓄积的降水,至于山上的庄稼地,种得辛辛苦苦,但能长出什么,就只有看天了。如果遇上旱季,水池干涸,他们只能走几里甚至几十里山路到长江去担水。杜立康有次挑水上来,至少用了5个小时。
山里的夜很静。遥望对面山下仿佛与星光连成一片的点点灯光,平槽村的人惟有咂嘴羡慕。他们用的煤油灯,是把棉线搓的灯芯放到空罐头瓶里,倒上煤油就算可以用了。就是2.4元一斤的煤油,全村还是有三成左右的农户用不起,仅靠柴块取火照明。杜立康家的经济状况在山里算是最好了,一个月用油也不超过3斤。灯火如星,吹灯之后,烟熏的气味在昏暗里慢慢弥散开去,在这种带着暖意的暗夜里,人们习惯了早早入睡。
杜立康偶尔会把家里那台录音机打开,放上几曲老歌,录音机虽破,但在当地仍稀罕得很,几个孩子的神情明显就振奋起来,这是他们惟一与科技沾点边的娱乐。
这样平淡而枯燥的生活,让村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憧憬外面的世界,初步统计,有60多户、159名壮劳力外出打工。但这些年轻人基本没读过什么书,只能干苦力活,有时连回家的路费都不够,很多人从离开后就没回来过,家里年迈的老人只能日复一日地痴等。
平槽村学校是村里惟一的学校,要教育全村87名学龄儿童,老师杜立祥是全村仅有的4个高中毕业生之一。山里拖欠学费的情况非常普遍,许多欠费的学生,连小学也念不完。
由于大溪乡没有初中,要读初中的孩子必须寄宿在曲尺乡的曲尺中学,每周生活费用至少在40元以上,拿得出这笔钱的家庭更是寥寥无几。目前全村714人中念过初中的人,“用一只手都数得清”:在读的仅有3个,具初中文化程度的不到20人。
关于平槽村,还有这样的一组数据:全村现有9个组,175户,714人。全村耕地面积608.7亩,因超生严重,人均不到1亩。80%的人尚未达到温饱,靠国家贷款过日子的占总户数的90%,户均贷款1500元以上,大部分山民一年到头在地里辛苦,也仅能支付贷款利息。
据说从外地过来收鸦片的人,一亩地可以给出1万-2万元的价钱。
出路
桃花山海拔1800多米,陡坡低壑随处可见,在那些几乎无法涉足的地方随便撒几把种子,没有人会发现。巫山县公安部门每次过来查禁,也都是困难重重。地理上的阻隔,就这样成了恶之花滋生的天然屏障。
“要根除种毒,一定要先修路。”大溪乡党委书记王传毅对记者一再强调,“高海拔特别适合种植反季节蔬菜”,而反季节蔬菜的价格比较贵,“一窝反季节西红柿就能卖5元钱左右”。一旦上级政府能把江北四村的公路修通,“山里的人光卖蔬菜,在一两年内就有希望脱贫”,何况山上还有“核桃、毛猪、柑橘等能卖得起价的东西”。
由于没路,进出只能靠肩挑手提,要是没有骡马,就只能请人帮忙,从山脚用骡马运100斤大米上山,到半山腰的1组要10元,到山顶要25元。就算有骡马,把一头200斤重的生猪送到山下,也得请6个壮劳力轮流抬,一头猪运到山下,比平地人家至少要少赚100元。
桃花山的村民做梦都想有一条通往外界的公路,但在修路问题上,他们却不敢有过多的奢望。修通公路至少要300万元,这笔资金全得靠上级政府的财政拨款。但在平槽村,往年的各级政府拨款均有不到位的现象。
据了解,1999年,平槽村得到巫山县教育局等部门的同意,获得10万元资金建设小学教学楼,但钱一直未到位;2000年,重庆市扶贫办拨款3万元给该村建饮用水池,至今只到位1万元;2001年,上级政府给平槽村拨了3万元修路款先修建骡马路,但是这笔款项至今也未到山民手中。
最让他们看到希望的一次,是曾有一位从重庆来此挂职锻炼的扶贫副县长,拟订了修路计划。但随着此人的调离,该计划也被搁置。
在这种状况下,全村靠借来的1万元,买来216斤炸药,动员村里仅有的劳力和能动的老人,花了3个多月才将条“骡马路”修到半山腰。
这条宽不过1米多、用高低不平的大石头铺起来的山路,被山民兴奋地称为“大路”。但如今这1万元只剩下1000多元,修路也基本停顿下来。就算有了这段骡马路,本地年轻力壮的山民从山脚爬到半山腰,也要一两个小时,爬到山顶,则需要六七个小时。
不是尾声
县里的领导长什么样子,住在山顶的山民至今没有见过,不过对于罂粟,他们已越来越熟悉。
从紧邻三峡的火焰山顶(属桃花山地区---记者注)俯瞰下去,在三面刀削斧劈的绝壁包围中,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哪里散布着大大小小几十块新开垦的神秘土地。他们还知道那些隐藏在荆棘杂草中,通向那些土地的几乎不能行走的山径。
山里孩子的眼神是很清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