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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23年3月20日訊】從我記事起,在學校裡通常都是學生怕老師,但近些年來似乎出現了一種新趨勢:老師正變得越來越怕學生。
日前,南京航空航天大學教師陳賽彬因其課堂教學言論被學生舉報,再度激起了這一恐懼感。雖然最終處理結果尚未出來,但校方已明確表態高度重視,並暫停當事教師一切教學工作。從以往同類事件的結果來看,涉事教師重則丟掉工作,輕則調崗,即便涉險過關,也自此噤若寒蟬。
既然後果如此嚴重,那自然人人自危,為防被學生舉報,據說網上早就在流傳一份上課指南:
卸載QQ、微信等聊天工具,若不卸載,也不建學習群;
不要參與學生的公開活動;
如果有學生學業水平不夠,盡量降低考試標準,從源頭上杜絕學生舉報動機;
課堂上不要講有爭議的內容,一定要保護好學生情緒;
課堂上不要講關于思想、思維、方法等內容,以免引起學生情緒低落;
數學老師講微積分的時候一定要強調割圓術是微積分的源頭;
計算機老師一定要強調計算機的二進位脫胎於易經;
化學老師一定要強調煉丹術是化學和物理的祖宗;
通訊工程的老師一定要強調「烽火戲諸侯」是世界上最早的通訊工程;
機械專業的老師一定要講「木牛流馬」是現代機械的鼻祖。
當然,並不是所有人都同情這位老師。王明遠在一篇《《被舉報的老師也並不完全是無可指摘的》的文中說,他「極其不贊成舉報」,但也注意到那些被舉報的老師「明顯有很多知識上的硬傷」,在一一辯駁了那位南航教師的觀點之後,他認定其在學術和教育上是「不合格的」:
我們不僅要尊重老師的學術自由,也要對他們的提出很高的專業水準要求,這是他們職業的重要社會責任使然。如果在言論自由大旗下,就可以對他們的知識淺薄、不學無術視而不見,一切以一個「尊重言論自由」了之,顯然這樣的知識界也沒有希望。
這是一種威權傾向的教學倫理觀:老師肩負極高的社會責任,差不多就是一個聖人,因此他們必須高標準、嚴要求,確保自己所說的話是正確的,以免誤導未成年,對其身心產生不利影響。如果他做不到,那就別怪學生對他不客氣。
底下的最高讚明確反對他這一看法:
我絕對不贊成這些所謂老師的觀點,按傳統觀點,其中很多人根本不配當老師。但觀點如果正確才能發表,那世上也許根本不該有觀點。
「學術自由應該堅定不移地捍衛」,看您也是知書達理之人,怎會樂於說這種正確的廢話?隨便選個近代或當代史題材,您倒真去捍衛一下試試看。
確實,王明遠沒有意識到自己觀點的內在矛盾:他實際上是主張「學術自由是以學術觀點的正確性為前提的」,但如果只有正確的觀點才能得到容許,那麼就根本不會存在什麼「學術自由」。別忘了,按照當初教會的信條,哥白尼的日心說也是錯誤的、乃至大逆不道的。
更進一步說,那些學生舉報老師,難道是因為學術觀點的錯誤嗎?至少,如果老師在台上只是講「其實是太陽繞著地球轉」,恐怕學生也最多就是覺得這是一些蠢話,而不至於要在黑板上寫下「張口好似乏走狗」,校方大概也未必會那麼高度重視——不是外賓都知道,其言論所引發的爭議是政治性的,哪裡是學術性的?
如果只是學術爭鳴,那就公開辯論好了,又何必通過舉報這種方式?你講「木牛流馬是現代機械的鼻祖」,或許雷人,但肯定安全。更有甚者,有時正是學術上的正確性才被噤聲。蘇聯時期,李森科的遺傳學在學術上是錯誤的,但得到了斯大林的支持,誰倒是敢公開講西方的孟德爾遺傳學試試?
這倒也不是說簡單顛倒過來就完事了,那樣就仍然是「學術自由以觀點的正確為前提」,只是誰才正確而已。真正的學術自由,首先應當是允許自由探索的,因而在規則上就不應側重判定對錯,而是確保爭鳴、互動、辯駁本身健康有序(例如不得人身攻擊、用各種不正當方式阻止對方發言)。就此而言,當下我們所見到的完全與之背道而馳。
事情還並不到此為止。在此值得較真的一點是:那些舉報的學生真的在意老師觀點在學術上正確與否嗎?
舉報陳賽彬言論的一位學生在列舉其「暴論」之後,有這麼一句話:「我是來水學分的,不是來看《讀者》和《意林》的。」言下之意,這位老師講的只是一些美化西方的過時雞湯,令人生厭。但問題是,既然你是來「水學分的」,為什麼還要管老師講什麼?
在這看似玩世不恭的語調背後,隱藏著一種自視為消費者的心態:「我」原本就沒打算在課堂上獲取新知,而只想知道已知,老師也別想著傳道授業解惑、改變年輕一代想法了,照本宣科讓大家拿到學分就完了。這樣一個「作為消費者的學生」根本就不想聽那些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遑論什麼挑戰自我認知、深入反思,別開玩笑了,那還不如爽文有娛樂性。
和一些年輕人交流過後我就發現,像這麼想的決非個案。課堂早已不是學生汲取知識的唯一渠道,不少學生甚至對於老師宣講「必考」之外的東西很不耐煩,因為他們原本就沒指望在課堂上學什麼真知,老師越是認真講課,他們還越覺得老師在東拉西扯,浪費自己精力,不如機械地授課+考試,拿分走人。
那他們為何要舉報老師?是「小粉紅」真心認同那些反西方的觀點嗎?確切地說,他們只是對老師在台上講的那些非主流觀點油鹽不進,覺得那不過是過時的說教,一旦嗅出「公知」的氣味,就不想再聽了。
這是一種直覺式的反應,老師所講的甚至都未能進入意識層面就已經被拒斥了,問題就在這裡:他們既蔑視權威(在此是老師),實際上又對其它隱蔽的權威全然缺乏反思,因為默認的前提本能地抗拒反思。他們以為自己什麼都懂了,卻也因此提前喪失了這個年紀本應有的好奇心。
很多人在下意識中都把「學生舉報老師」看作是一種返祖現象,憂心於不久之前的歷史又將重現,這印證了歷史學者楊念群的論斷:「在當代社會中,民眾更容易看到過去事情的印記,而不是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所看到的不是正在變化中的事情,而是正在重複發生的事情。」但歷史不會只是簡單重複,即便有時會押韻。
因此,好消息是:當下的現象並不意味著簡單地再現歷史;但壞消息是:老師可能面臨政治正確和「作為消費者的學生」,陷入更難措手的逼仄處境,至於像王明遠主張的那種「逼人作聖」,則恐怕更是離題萬里,因為前提就已不復存在——你還能指望一個自視為消費者的學生,在意什麼師道尊嚴?
那接下來還會怎樣?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我看到的是,師生都受困於一個不盡如人意的教學體制,兩敗俱傷。乍看起來,學生們似乎手握著舉報老師這一核武器,但這麼做的結果,最終受損的仍將會是學生,意味著他們更無法在課堂上學到新知了,所有老師出於安全起見,會愈發照本宣科,學校加速成為文憑工廠,到頭來,學生提前成為拿文憑的工具人。
在理想的情況下,我們本應該通過教育獲得一次重塑自我的機會,讓許多不同的個體能自由地互動,由此在開放中通往一個新的未來。現在的悲哀是,很多人的「自我」在進入大學之前就已經固化了,不可化約的個體年紀輕輕就老於世故,也不接受異己的觀點,相比起以往,這是一種心靈的自我封閉,並且老師對此無能為力。雖然這樣的局面並不是學生們造成的,但這一危機遲早將讓我們都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