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的深情,一半藏在離別苦,一半隱在歸田園。 (圖片來源:看中國合成圖/維基百科/公有領域)
眾人皆知的是,王維是田園詩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除了描繪田間自然風光,王維寫得最多的詩歌題材,就是離別。性情內斂的王維,不肆張揚,卻用情極深。他的深情,一半藏在離別苦,一半隱在歸田園。
有學者統計,《王維集校注》中,他的送別詩多達67首,佔全部詩歌376首的近1/5的數量。可以說,這兩種題材,構成了王維一生創作最多的兩種形式。縱觀他的人生,離別是他不得不面對的宿命,更是他心底最大的隱傷,而回歸田園,撫慰了他倉皇的內心,給了他精神的慰藉,是他心安的歸處。
一、此生註定 多離別
公元701年,太原祁縣王處廉,喜得長子。
作為周靈王太子的後人,太原王氏,可謂不折不扣的名門世家。孩子的母親,同是高門望族,博陵崔氏。
但上天賜予這個孩子的,不僅僅是貴族血統,還有過人的才華和美貌。
他幼時,聰穎早慧:擅音律,拿起任何樂器,吹拉彈唱旋律動人;長詩文,九歲可以成篇,布局講究詩趣橫生;工書畫,下筆揮灑自如,靈動自然俊秀飄逸。
他的長相呢,據《集異記》中記載,妙年潔白,其姿都美。
這個命運的寵兒,正是王維。
如此富有天資的孩子,成年後的人生舞臺,註定不會是小小的祁縣。
只是,離家的時間,比預計的還要匆忙。
時年九歲的王維,父親不幸英年早逝。他身下還有三個小弟,和二個小妹。
孤兒寡母,生計艱難。身為長子的他,必須要承擔起興盛家族的責任。
十五歲那年,少年老成的王維,背井離鄉,求取功名。
他也真是爭氣,十九歲,登第舉子;二十一歲,狀元及第。
但這些名氣,都未曾帶給他真正的安穩生活,反而讓他深陷時代的暗流洶湧。
王維時期的大唐,正是由盛轉衰的過渡期。動盪不安、黨派之爭,從未停息。
他的一生,經歷過武則天統治的盛世,李顯、李旦兩度為帝的混亂,李隆基登基後的一時輝煌,和安史之亂後的殘敗。
他的離別之路,也跟隨著時代的腳步,步履不停。
諸王之爭中,他因一曲黃獅子舞,牽連貶謫到距京二千里的山東濟州;黨派之爭中,張九齡敗了李林甫,他也樂得出塞邊疆,避開宵小之輩;安史之亂中,他出逃路上遇到叛軍,被迫成為「偽官」,洛陽三載度日如年。
他離別的足跡,浩浩蕩蕩,遍佈了大半個中國。
從出生的那一刻起,王維的才華、家族、時代,早已為他鋪下了命運的伏筆。離別,便是他一生命運的註腳。
二、此生最怕 是離別
《九歌・少司命》有言:「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世間的離別,本就是最大的悲哀和苦楚。
在《觀別者》中,他寫下:「青青楊柳陌,陌上別離人。愛子遊燕趙,高堂有老親。不行無可養,行去百憂新。切切委兄弟,依依向四鄰……,吾亦辭家久,看之淚滿巾。」
深情之人,哪怕看到他人離別的場景,也觸發心底的隱痛。
那天,王維在楊柳青青的時節,看到有人在和家人告別。這離人是年邁雙親的愛子,要去燕趙宦遊求職。
這離人為什麼不能侍奉雙親呢?
「不行無可養,行去百憂新。」他若不去,無以為生,他若離去,百般憂愁。這句詩真是直擊離家之人的痛處,可哀可嘆。離人只能將滿腔孝心托於兄弟,依依不捨地與鄉鄰告別。王維也想到自己少小離家,淚水沾濕衣襟。
寥寥數句,穿越千年,依舊動人心腸。
除了離家之苦,王維一生,性情平和,結交諸多好友,有如孟浩然、張九齡等名人,亦有歷史上無名之人,但分別之殤,同樣銷魂。
比如,《送元二使安西》中: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邊境戰事吃緊,朝廷一紙詔書,派元二去安西擔任節度使。
渭城古道,是西行之人的必經之路。濛濛細雨中,綠柳如煙。
良辰美景,卻是送別之路。王維勸元二多喝幾杯,西去之路,長路漫漫,故人一別,後會不知是否有期。
情真意切,令人動容。後人據此改編成《渭城曲》,傳唱千年。
但,文字能表達的苦,或許都還不夠苦。
書中記載,王維中年曾痛失摯愛和腹中子,以致多年來,他孑然一身,但並不留下一字句。
同樣,在王維晚年,他痛失愛母,三年丁憂,柴毀骨立,也並未寫下懷念母親的詩句。
他把這份離別苦,化作最刻骨的回憶,深藏在他的生命裡。
三、此生歸處 是田園
何以解憂?王維心中早有答案。
在《送孟六歸襄陽》中,他就寫過:醉歌田舍酒,笑讀古人書。好是一生事,無勞獻子虛。
他認真地對孟浩然說,在田舍內,笑讀古人書,且醉且歌,這是一生最美好的事情。
可他一生中的大部分時光,依舊身在官場,何故?
《偶然作六首》中曰:日夕見太行,沉吟未能去。問君何以然?世網嬰我故。小妹日成長,兄弟未有娶。家貧祿既薄,儲蓄非有素。
他做官,除了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部分原因也是為了供養兄弟姊妹。
或許這樣行事,沒有李白的瀟灑肆意,陶淵明的清高孤傲,但這恰也是最讓人敬佩的地方,他是一個人間煙火中的,真實而鮮活的靈魂。
另外,王維以維摩詰為精神追求。維摩詰是何人?紅塵中,最有修為的菩薩。
這又是王維精神的另一層偉大之處,亦官亦隱,在塵世中修行,在自然中修心。孔子說:「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在不惑和知天命之間的年紀,王維也終於有精力、有實力,開始籌建自己的輞川別業,按照個人的喜好,為自己打造一個世外桃源。輞川山水中,有「明月清風,白石淺灘、空山青苔,古木垂柳,飛鳥夕嵐山」。
在這裡,他足以與家人,共賞佳境;足以與好友,賦詩唱和;足以和僧侶,參禪悟道;足以一個人,讀書作畫。
青山之中,他揮筆,「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明月之下,他吟誦,「獨坐幽篁裡,彈琴復長嘯。林森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綠水之上,他感慨,「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在這裡,他的心靈得到真正的釋放與寧靜,從寧靜中生發出自在與喜樂,從喜樂中悟到生命的生機與靈性。
公元761年,一個平靜的山中夏日,六十一歲的王維預感自己大限將至,他為弟妹親友們,留下告別書,停筆坐化,從容離世。
生前,他奏表將輞川別業上交國家,成為清源寺的廟宇。死後,他清白一身,在輞川的竹林清風中,靜靜安息。
王維在《嘆白髮》中曾感嘆: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髮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
讀起來,真讓人心疼。朱顏改,白髮生,他何其短暫的一生,卻有太多的離別與傷心處。
好在,他心中自有空門,輞川的山水和佛禪的清音,給了自己最好的慰藉。
哲學家齊美爾說:「最高境界的處世藝術,是不妥協,卻能適應現實。」
這恰是王維一生的寫照,生在滔滔濁世,飽嘗離別之苦,而能得其自在,自得其樂,適應現實。一身總在紅塵之中,卻也在紅塵事中修行,終歸山水田園,找到心安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