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是不是你們一夥的?」(圖片來源:時報出版)
大學畢業時,作為右派學生,我選擇了自謀職業,並很快在我家所屬居委會辦的一間小工廠找到一份工作。這個小廠由本居委會轄區內的一些家庭婦女及社會閑雜人員組成,居委會書記兼主任就是廠裡的書記兼廠長,管段戶籍(片警)則是廠裡的最高權威。
我被分配在鑄造車間,月薪18元。幾個月後,有人知道我是大學生,日用五金車間就把我要去做保管員。由於我做事謹慎,人也勤快,受到工人師傅的普遍好評。一年後,廠裡和轄區派出所打算給我摘掉右派帽子,要我填寫一份摘帽申請表。表中最主要的一欄是匯報思想。在填這一欄時,我不改說話調侃的積習,寫道:「每有人問我每月拿多少工資,我都不說兩個9塊(那時每半月發一次工資),而說6個3塊,因為六比兩多嘛!」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生產小組長通知我到食堂開大會。我以為是摘帽會,便把散放的工具歸置一下,立即趕往食堂。到食堂一看,群眾都到齊了,幾個積極份子還在往牆上貼標語。我瞥一眼標語,傻眼了。「××,你的陰謀我們全都掌握了!」「××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食堂大門外面擺一張方桌,屋檐下貼的會標是「鬥爭右派份子××大會」。「××」是我的名字。
不過我一點也沒驚慌,因為我心裡沒有鬼。一會兒,管段戶籍來了,廠裡的書記也走上前,站到方桌後面,環視一下圍坐在食堂門口的工人師傅,習慣性地問一句:「人都到齊了吧?」然後面容嚴峻地宣布:「現在開會!」緊接著一聲斷喝:「把右派份子××帶上來!」兩個積極份子立即閃出來,把我架到方桌前,命我低頭彎腰。事先通了氣的積極份子一個接一個怒目金剛似的,帶著那麼一股狠勁兒上臺發言,痛批我抗拒改造,對黨對社會主義不滿,每人發言的最後一句話都是「今天,我是很氣憤的!」
第一輪批鬥高潮呈現疲態之際,一個重量級女積極份子丘某跳了出來,大聲質問我:「××,你還有哪些問題沒有向組織上交代?」我說:「我所有的社會關係都向組織交代過了。」她說:「那好,我問你:有一個姓蘇的,你交代沒有?」我肯定地說:「我認識的人裡沒有姓蘇的。」她這時面向群眾大聲喊道:「××老實不老實?」眾人齊聲應答:「不老實!」「不老實怎麼辦?」「鬥!」立馬上來兩人,將我本已低著的頭狠狠往下按。接著丘某說:「好,既然你不老實,我給你點一下:蘇東坡是不是你們一夥的?」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我要求她重複一遍,確認之後,我說「蘇東坡是古人」。這時,一位會計手拿一張紙譏諷地問我:「××,你說他是古人,那你們混在一起寫反動歪詩,說現在不是在人間,污蔑新社會,你從哪裡謀得的這樣一個古人?只怕你也是個古人吧?啊?」我再次說蘇東坡確實與我毫不相干,他是宋朝的大文學家。
這時我已完全明白了這場誤會的由來,我也同樣明白此時不是解釋的時候。丘某又站起來,正準備喊口號,說時遲,那時快,這時不知從哪裡突然衝來兩個小青年兒,一下子坐到方桌上,其中一個的兩腿還吊在方桌前面晃悠了兩下。然後,倆小夥子大叫一聲:「回家吃飯囉!」說著飛奔而去,一拐彎,很快消失在小巷中。
此時,會場變得鬧哄哄的,眾人都散了神,會開不下去了。書記到底是書記,處變不驚,站到方桌後面,拍兩下巴掌:「安靜點,都安靜點!今天的會暫時告一段落。××今天的態度很不老實,回去以後要把你與蘇坡東……啊蘇東坡的關係寫成書面材料,明天早上上班之前交給我。聽見沒有?」我諾諾應了。接著他宣布散會,眾人一鬨而散。
次日上班前,我遵命向書記交出了連夜寫的深刻檢查,無非是自我痛罵一頓。對於勒令我老實交代的與蘇東坡的關係,我交給書記一本《唐宋名家詞選》,並告訴他蘇東坡就在書中折疊的那一頁。此後,組織未再追查此事。
半年後,年底了,一天傍晚,我到轄區派出所辦事,遇到管段戶籍。他對我說:「你來得蠻好,你等我一下。」說著走進後面一間辦公室。我聽見一大串鑰匙開了幾次櫃子鎖的聲音。戶籍拿著一張紙出來,我立馬認出是我默寫蘇詞的那張紙,也就是鬥爭大會上我廠會計手裡拿的那張紙。戶籍的態度很平和,讓我給他講了蘇軾這首詞的基本內容,然後又收回了那張紙。
這張紙的來歷是這樣的。那天在公事房等客戶的電話,辦公桌上有一張皺巴巴的白紙,我便拉過來,將我喜愛的蘇東坡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默寫一遍。接完客戶電話後,我忘了帶走或撕掉那張紙。公事房的什麼人撿到了,報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