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11月9日傍晚,沙博夫斯基在記者招待會上宣布,立即取消對東德人的出境管制。這一句話引發了東德的解體。(圖片來源:Getty Image)
1989年11月9日之前,沙博夫斯基籍籍無名。他是東德執政黨「德國統一社會黨」的普通官員,是這架龐大機器上的一枚螺絲釘。
但這天之後,他的一個「錯誤」產生蝴蝶效應,直接推翻了柏林牆,加速了民主德國的倒臺,促進了兩德統一。
這一切,都要從那天的一個新聞發布會說起。
一個措手不及的提問
1989年11月9日下午6點,烏泱泱的東柏林人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回到各自的家中。在伯恩霍莫大街邊境哨所(東西德人群來往的主要哨所)執行看守任務的哈拉德・雅格爾中校,正要去餐廳吃晚餐。
餐廳裡的電視機正在直播一場記者招待會,螢屏裡的東德官僚們正在就新召開的政治局黨代會大談特談。百無聊賴的雅格爾中校盯著電視機。
發布會召開了50多分鐘,在場的記者們哈欠連連。
就在發布會將要結束的時候,義大利安莎通訊社的記者裡卡爾多・埃爾曼向媒體官員君特・沙博夫斯基提問:「沙博夫斯基先生,您剛才談到了錯誤,那麼您是否認為,你們前幾天所起草的旅遊法草案,也是一個極大的錯誤呢?」
這一問題讓沙博夫斯基措手不及。
沙博夫斯基翻動著桌前的資料,尋找他應該宣讀的文件,翻找了好一陣。一位助手遞給他一份文件,他戴上眼鏡,念到:「公民可以自由申請私人出國旅遊,而無須符合任何旅行或者探親狀況的先決條件,申請將會很快得到批准。」
在場的記者目瞪口呆。另一名西德記者大喊著追問道:「這將何時生效?是從現在開始嗎?」
沙博夫斯基一字一句、有些笨拙地說:「就我所知……現在,馬上。」
兩個記者又追問到:「這也適用於西柏林嗎?」沙博夫斯基回答到:「是的,是的,都可以永久性離境。」
隨後,沙博夫斯基合上文件,離開了現場,留下一屋子錯愕的記者。
一個改變歷史的夜晚
「立即生效!」雅格爾中校驚訝地從飯桌邊跳起來,感到一陣窒息,「難道他們的腦子壞掉了嗎?」心急如焚的雅格爾中校扔下晚飯,趕忙奔向哨所。
當晚各大媒體的頭條都是:東德人民可以自由地離開這個國家,柏林牆上的大門打開了!
東柏林人沸騰了,這個天大的好消息來得太突然。激動的人群浩浩蕩蕩地向各邊境站集結,要求前往西德。
「新的規定出臺了,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曾經整夜地哭泣過,現在終於不需要再哭了。」一名東柏林市民接受電視採訪時說。
聲明發布短短20分鐘之後,雅格爾中校便看到一群人向哨所湧來,有步行來的,坐電車來的,也有開車來的。人們喊著「開放邊界,打開大門」,態度堅決。
有官員讓他們出示護照和簽證,這群人說:「我們沒有這些文件。你沒有聽見沙博夫斯基說的話嗎?他說我們可以立即離開!」
錯亂的邊防軍不知是否可以使用致命武器。曾經有200多人命喪穿越柏林牆的路途。寡不敵眾的邊防軍難以招架越來越多的人群,終於,在當晚22點45分,邊防放棄了阻攔,允許人們自由出境,不需出示任何證件。
1989年11月9日,人群突破柏林牆(網路圖片)
不少人爬上這堵見證意識形態對峙28年的牆體歡呼。
頃刻間,壓抑的洪水突破了柏林牆。在另一邊等候多時的西德人熱情歡迎,向湧入的同胞獻上鮮花、香檳和水果,陌生人相互擁抱,不少酒吧提供免費啤酒,邊界洋溢著歡慶的氣氛,許多人爬上柏林牆歡呼。
沒有流血,沒有暴力。橫亙28年見證東西兩德意識形態對持的柏林牆,一夜之間倒塌了。
一個理解錯誤的答案
事實上,東德政府確實有取消出行限制的計畫。但並不打算在這個始料未及的時刻宣布,也並沒想「放開」得那麼徹底。
事情要從1989年說起,這一年對鐵幕東邊的國家來說是極其動盪的一年。波蘭最先發生變革,隨後如多米諾骨牌般,浪潮席捲匈牙利、捷克斯洛伐克、保加利亞等東歐國家。
這一年5月,率先實行民主化的鄰國匈牙利開放了與奧地利的邊境,成為第一個掀開鐵幕一角、允許民眾向西方世界自由流動的國家。匈牙利政府宣布撤銷與東德政府長達20年的協定,單方允許東德難民經匈牙利前往「他們想去的國家」。成千上萬的東德人取道波蘭或捷克斯洛伐克到達匈牙利,再通過奧地利,湧向西德。西德時任總理公開讚賞匈牙利為東德難民敞開大門的行為是「一個人道主義決定」。
1989年,匈牙利開放與奧地利的邊境後成為第一個向西方國家開放的華約締約國,掀開鐵幕的一角。
據《紐約時報》1989年11月的報導,1989年就有近17萬東德人離開國家,人數佔東德總人口的1%。東德對匈牙利的政策十分惱火,但對大量湧出的人流毫無辦法。
變革的力量開始敲打民主德國。越來越多的東德人走上街頭抗議,要求出行自由。東德政府面臨著空前的壓力。
就在發布會的前幾天,東德政府決定適當放寬旅遊限制,宣布了一項允許普通公民出國旅行的規定草案。在此之前,出國行是一項特權階層獨享的權利。
但草案中限制繁多,如公民因私出國只能在國外待30天,且要提前30天申請。而要永久出境,必須得到上級的「安全許可」,這在許多人看來幾乎是不可能獲得的。此外,在東德兌換外幣受嚴格限制,且匯率極高。
儘管這項草案對政府來說已經是開明的一步,但這對大批離境的東德人來說無關痛癢,民眾對這種小規模的「開口」並不感冒。因此,義大利記者才在發布會上質問沙博夫斯基這項草案是不是一個「極大的錯誤」。
一個黨派官員對《紐約時報》說:「人們受不了官僚對他們的生活指指點點了,他們希望自己能決定想去哪就去哪,想啥時候走就走,想走幾次就走幾次。」
匈牙利開放與奧地利的邊境後,大量東德難民借道逃往西德
在發布會前幾小時,東德執政黨黨首埃貢・克倫茨(Egon Krenz)點頭通過了另一份新旅行法,進一步放開,居民出境可以申請簽證。但克倫茨要求封鎖消息,11月10日凌晨4點之後才能頒發。
混亂之中,包括沙博夫斯基將這份規定誤解為東德將「完全」開放邊境。
克倫茨聞訊沙博夫斯基意外說漏嘴,要求他通知各大媒體,收回這一新聞,等到明早4點再發。但編輯出身、受過良好新聞學教育的沙博夫斯基知道為時已晚,收回消息是不可能的。
東德局勢加速惡化。當時還在波蘭訪問的西德總理赫爾穆特・科爾(Helmut Kohl)趕忙回國,宣布了促進兩德統一的「十點綱領」。1990年6月,東德政府正式拆除柏林牆。10月3日,兩德最終統一。
一個被歷史審判的晚年
無意間推動自由和平進程的沙博夫斯基,並非歷史的寵兒。
兩德統一後不久,改組後的東德統一社會黨將沙博夫斯基剔除出黨組織。有人說,若是東德還在,沙博夫斯基是克倫茨後另一名最有潛力的黨首繼任者。
1992年,沙博夫斯基重操舊業,當起了地區小報的編輯。他成為東德少數反思東德政府錯誤行為的官員之一,他不但深深自責,更一次次抨擊蘇聯式的社會主義。
但柏林牆邊的血債終要有人來償還。1997年,沙博夫斯基同其他東德官員一道,被控是射殺逃亡難民的共犯,接受柏林一家法院的審判。沙博夫斯基被判三年有期徒刑。他在沉默中接受判決,於1999年12月起服刑。2000年12月,他獲得柏林市長的特赦獲釋,只服刑了一年。
「我不後悔發生的一切」沙博夫斯基在1989年「犯錯誤」的那晚接受媒體採訪時說,「我們這些身居要職的人應該對自己坦誠,整個體制已經不可能存活了。我曾經是那部分想改變它的人之一,但我們行動得太晚了,抗議運動帶來的壓力也很大。我們已沒有餘地進行演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