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的夏天裡,我看到了人心的寒冷。(圖片來源:Pixabay)
【看中國2019年5月2日訊】一九七六年夏日的一個星期日,我出差到阜陽剛辦完事,單位就又來電要我再下到阜陽的行流公社供銷社,瞭解下我單位商品機制鍬把的代售情況,並順帶將已銷售的貨款帶回來。我出差一向都是跑大城市,這是我第一次要跑農村鄉鎮一級的小鎮,因此那天我起得很早,吃過早飯就往阜陽汽車站走去。阜陽的夏日比我們南方的夏日還要燥熱,還更令人感到難受。大清早,太陽就高高地掛在空中,火辣辣的直灼人,筆直空曠的大街又沒有可以遮蔭的樹木,更沒有像南方城市可供人躲蔭躲雨的騎樓,因此,雖說還是上午八點鐘,但我走到阜陽汽車站時卻已經是汗流夾背了。
車站候車室里長長的木靠椅上只稀稀地坐著幾個衣著乾淨的人,北方的農村人都是願意直接就坐在地上,或者把自帶的席子在空地上攤開來一家人或坐或睡下來侯車,看見滿地坐著的黑壓壓的人群,我只好伸著腳尖看準可以插進腳的空地,左穿右插地才好不易擠到木靠椅邊。見一穿解放裝的中年男女夫婦旁還有一空位,就趕緊抹了抹灰塵坐了下來,看看手錶,離上車時間還有一個半小時,干是,我就從挎包裡掏出書本,翻到昨晚上還沒有看完的《論貴粟疏》一文,重新認真讀了起來。正在我專心分析文章的時候,一個兇惡的打罵聲打斷了我的思路,
「奶奶的,你還哭,老子揍你!」一個男人粗暴的罵道。接著是一陣不敢大聲的哭泣聲,又是一陣嘈雜的評議:
「這小女孩多瘦!」
「瞧,還哭呢,享福還不願去?」一些坐在地上的人這樣興災樂禍地道。
「這是怎麼回事?」我抬起頭來順便問坐在我身旁的那位著解放裝的中年男子。
「什麼事?他爸要賣她,她不肯,哭起來,他爸就打她。」中年男子有點沉沉地告訴我道,然後他又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有些自言自語地道:「這事經常在這裡發生,這已經是我第五次見到的了」
「什麼?賣人!」我不敢相信了自己的耳朵,驚叫了起來。中年男子轉過臉來看了看我,看我不像是故作驚訝,就又告訴我,
「嗯,二百塊錢,由那人領走。」
我放下書往人群那裡去,見一個臉漲得如同豬肝色的漢子盤坐在地止,正在數落著,罵罵咧咧著,眼睛紅紅的。一群好奇的人在漢子的前面圍成一個小圈,圈子裡斷斷續續地傳出一陣陣輕聲哽咽的女孩的哭泣聲。
「這是你的孩子嗎?」我走到漢子跟前問他。
「咋會不是呢!」
「那你為什麼要賣她!?」
「不聽話唄,光貪玩,讓人偷去了我二百元錢……」
聽他說,他是河南人,家鄉連年不是旱災就是水澇,糧食顆粒無收,不能存活,只好出外賣藝,玩玩雜要,變變小魔術之類混口飯吃。昨天晚上他喝醉了,兩個小女孩又沒有照看好東西,讓人偷去二百元盤纏。現在他要送一個小女孩給別人,如有誰要,只要支持他二百元就行了。
「說得倒刁,這樣賣人,公安局也拿他沒有辦法。他表面上不要錢,是要盤費呀!」一個中年婦女長嘆一聲氣憤地說。
我鑽進人群,只見一個小女孩坐在地上,小女孩大約五六歲的樣子,又黑又瘦的臉上佈滿了蛔蟲斑,身上套著一件大得不合身的髒兮兮的白土布背心,露出外面的兩支手臂除了皮就是骨頭,非常瘦弱,低下頭,一雙驚恐無助的大眼睛裡飽含了眼淚。
「這小姑娘功夫還不錯呢,咬花,翻跟斗幾個功夫還真漂亮!」這是一個年輕人跟站在他身旁的人在笑說他前天看見這小姑娘在車站空地上精彩表演的情景。
「那人是你爸爸嗎?」一個婦女大概懷疑那個漢子不是個好人,彎下身子連連追問小姑娘道。
「是──。」小姑娘一直不停地抽泣著,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答應了這一句。
婦人聽了,良久才站起身來,連連嘆息了好一陣,才無奈地走開了。
‘來了來了……’幾個人指著大門口一位正朝裡走進來的一個四五十歲黑胖男子輕聲叫道。
這黑胖男子走到漢子跟前,逕直地將一疊票子得意地揚了揚交給他,待漢子將錢點清無疑後,隨即又走到小姑娘面前說:
「跟大爺走,大爺不打你,不罵你,讓你讀書。」
小姑娘聽道,眼淚直往外淌,「吱吱吱」地卻不敢大聲哭出來。那黑胖男人見此就彎下腰來,一把抱起她就大步走出了汽車站候車室,消失在街上茫茫的人群中。
「一個姑娘養到這麼大才值二百元錢,那人可撈了一把。小姑娘現在可以幫助做事,長大了嫁給他兒子,又省了娶媳婦的錢。」
「這叫童養媳!」
圍成一圈的人們一邊還饒有餘興地議論著,一邊則平靜地慢慢散開了。那時誰都不覺得這販賣兒童是一件犯法的事,人們或許都認為這就像是商店裡買賣東西一樣的正常。這時,車站候車室的一個角落裡忽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大聲啕哭聲,有人說那是小姑娘的親姐姐,要分別了連一句話也沒有敢說。那漢子呢,剛才的凶殺勁消失了,兩隻眼睛死死地盯住前方……那坐在我旁邊的著解放裝的中年男子,我看見他緊握雙拳募地站立起來,一臉的義憤,我以為他要上前去阻止這無人道的非法買賣,就緊隨在他身旁,想到時助他一臂之力。這時,坐在他旁邊的婦女,他的老婆,見他這樣,就連忙低聲地急急地哀求勸阻他。阜陽話慢慢說我還聽懂個六七成,這婦女說得這麼急,這麼快,我隱隱約約只聽懂了三分之一,好像是告誡他,自己在政治都還是有問題的人,如萬一再出了點什麼事情,不但是自己吃虧,還連累家裡小孩之類的意思。中年男子聽老婆這樣說,立刻氣餒了下來,他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鬆開了自己緊握的雙拳,無奈地垂下了那義憤的頭。然後,他好像是給自己懦弱找藉口來解脫似的,搖了搖頭,長嘆了一口氣,看著我卻是自言自語道:「唉,也是,你救得了一個,你救得了全部嗎!這種事現在可多了去了啊!」
聽此,我怔住了,良久,我也只好也搖搖頭嘆息地走開了。
現在,這件事情已經過去四十四年了,不提它,我根本就已經忘記了。但前幾天偶然看中央電視臺《等著我》的節目時,又勾引了我對這段往事的回憶,那情,那景仍然很清晰地一幕幕出現在我的腦海裡:那五歲女孩哽咽的抽泣,她姐姐在妹妹被賣後突然爆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以及那漢子漲紅著臉的凶神惡煞的模樣和那黑胖的賣主得意地揮著手中的那二百元錢的畫面,仍然令我心中感到陣陣的刺痛和憤怒;同時,我也為當時的我們不作為,我們的木然,我們的懦弱,而沒有去阻止這販賣女童的醜惡行徑,而感到自責,羞愧和後悔。——但同時,我也在不斷地自問:那時,「我們」怎麼會這樣的麻木不仁和「冷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