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景色。(圖片來源:wanghongliu/維基百科)
那時候她和妹妹還小,都養在閨閣裡,繡花針是從小拿在手上描畫的,玩具一般的陪伴。姊妹兩個在窗前的繡繃前相對而坐,繃子上繃一方光滑的綢綾,繡些桃花墨蘭,竹枝梅朵。妹妹嬌憨,喜歡逗逗貓,對著鸚哥學舌,照著那水上的小鴨子,拿筆描個樣子,穿針引線地,黃絨絨地繡出來,那小黃鴨子有著漆黑的眼珠子,拍著翅膀的樣子,要去鳧水的。妹妹得意地眉開眼笑,咯咯咯地痴笑,定要姐姐也來讚一讚。父親上樓來,將教習她們姊妹彈奏的樂師帶上來,她們演習的時候,他也在一邊呆著,手裡端一隻宜興紫砂小壺,頻頻地送到嘴邊抿一口,窗下的書案上,女兒們習的畫和字,他湊過去久久地端詳著,那姿態,也全然是一個父親的深情。行院裡頭最頻頻來到的手藝人,大抵是調琴弦樂音的師傅,給女兒家縫衣衫的裁縫。但凡這些手藝人來,他都陪坐在一邊,也操刀拿剪地,幫著搭一把手,他和那些師傅們一起幹活的樣子,看著,也是個嫻熟的手藝人,手頭的活計也好得很--不知怎麼會把一家人的生計落得這一田步。
然而,這麼一個倒運的瘦削矮小的男人,他在庭院裡灑掃,修剪花木,宴席上撤下來的殘茶拿來澆花,剝開的蝦殼螃蟹殼埋在花樹下漚肥,連杯底剩下的黃酒也捨不得拋灑,倒在澆花的噴壺裡,拿來蘸了絹子,一葉一葉地將那幾案間點綴的蘭草盆景,擦得青翠可愛,不染纖塵。這樣的一個人,除了不會打理生計,又能苛責他什麼呢?他活著,充滿了挫敗,屈辱與心酸,他無能,然而也並不曾有許多聲勢浩大的慾念,偶爾,他昏了頭,去賭局裡轉一轉,被人哄上桌子玩一會兒,這樣的一個人,能把他怎麼樣呢?
巷弄裡走過的提梳頭匣子的,賣時鮮香花的老嫗,攜著籃子一日裡經過許多回,柔懦親熱的叫賣聲,彷彿四季都在她花籃裡囤著的那種篤定。父親也時常買來香花,簇簇地堆在窗下的圓桌上,姊妹倆個坐在繡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拿著插瓶學著插花,拿著針線穿桂花球,玉簪花手鐲,用小剪刀將臘梅從枝頭剪下來,凝些油脂,插在瓶裡,便能在窗前開一個冬季,月光裡,那一窗梅花,便是枝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意趣。
那樣的冬季,樓下的後廚房,總是用長竹竿晾晒著過年的醃臘之物,母親大清早起來,看著天色,叮囑老媽子趁著乾爽好日頭,趕緊做些冬菜,貢丸,蛋餃以及蒸菜,老媽子也脆著嗓門,一遞一還的,添出許多建議,長板橋的老僕婦們,個個都身懷獨門絕技的私房菜,別處找不到的,絕不與天下其他廚娘重樣的。關於吃食的精緻講究,點心,茶食,夜宵,那些小巧的花樣,她們更是有諸多心得秘方。母親饒有興致地聽著,不時插上一句請教,如何淘得玫瑰露,如何擰得荷葉鮮汁。灶上燒葷菜,講究的廚子,才不稀罕使那黃豆釀的醬油,而是用筍油,關於筍油,那裡頭的講究可是人間四時,日積月累。水豆粉,栗子粉做點心;松柏粉取帶露的嫩葉,擰成汁,鮮綠清香,晾成粉,做成點心。都是精緻的吃食,無關裹腹,是夜宵和喫茶的茶果點心,為著好看和講究的。那年節的菜餚,冬天的暖鍋,春秋的羹湯,配菜的器皿和花卉燈飾,更是,無窮的排場和講究。那商量的言語裡,好似有無盡個日子且在前頭呢。姊妹倆個並排躺在床頭,聽得津津有味。因著母親,河坊也依然有著居家過日子的情味,每日裡想著法子做點什麼好吃的,好玩的。家裡買來了幾個顏色嬌好的女子教習,父母也像模像樣地做起門戶生意來。一年四季裡也變著花樣地講究,春天裡晒筍尖,醃雪菜,五月裡摘了楊梅和青梅釀酒,盛夏的雞頭米,菱角,碧荷,小蓮蓬,廚娘在廚下忙著各式的羹湯,風吹著薔薇架、紫籐花架,花瓣紛紛飛落,姊妹倆和家裡的女孩子們一起坐在涼亭裡練琵琶,有手無心地撥弄著琴弦,河上的水風吹著,拂著人面,髮絲,花影,人世如此悠。
常常是初秋時,一家人圍著一張小桌前,父親帶著兩個女兒,用粗頭的針捅蓮子心,蓮子米擱在一隻瓷盞裡,將蓮心鋪到一方絹布上,晴天裡晾出去,每日裡風吹日晒,漸漸曬乾成黃蓮心,收起來,是一味家常的日用藥。秋日裡有了些淒清的涼意,母親也會圍到桌前,穿針幫著做一會兒。父親搭訕著問道,前廳忙不忙?母親垂著眼皮,面上浮著一層含糊的微笑,近乎唇語似地,利索地回了一句,看起來卻是並不曾搭理過一個字一句話。她麻利地拆著蓮心,一顆顆空心蓮子從她手心裏滴溜溜地滾落到大碗裡。聽起來,像夜深人靜時檐頭低落的夜雨。
初秋的夜晚有一種格外的淒清,燈光下的爹娘,都是日常見慣了的人,然而,年少的女兒心裏明白:從前的爹娘,都死了一遍。坐在這裏的一家人,都是鬼,是怨念所聚。
母親坐不了多久,便會有跑腿的僕婦來喚她,倚著門喜孜孜地告訴道:「去京城的錢老爺打道回府了,這會兒打發了人來,要在咱們院裡和老朋友聚一聚,帖子該派出去了,錢家那老管家,又背著主子來挑刺兒了,說是咱們這廚子,格兒不夠。」
「秋菱姑娘那頭,問起您呢,可是為她拿了個主意。」
母親放下拆蓮心的銀針,拿帕子掃一掃前襟和袖口,嘴裡抱怨道:「知道了。你們可是會省事兒,都推給我了。你們都很會麻煩我。」
僕婦陪著慇勤的笑臉,貼心貼意的聲氣好似發自肺腑:「太太,這一家子大小,哪一處能少得了您呢!」
搬來長板橋的日子,不算長,母親的變化是最大的。從前一家人在繡坊過日子,她也當家理事,是個平眉平臉的本分繡娘。而今,她帶著年幼的兩個女兒入籍教坊樂戶,家裡養著幾個年輕女孩子,經歷的人事多了,見的世面多了,從前那種小戶人家特有的大驚小怪,看什麼都稀奇的那股天真和小家子氣,倒是絕跡不見了。而今換了一個人,說起什麼來,都是見慣不驚,帶著一股子歷經滄桑的疲倦,還有不計較的溫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