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似乎一直有條因緣線,將我們彼此綑綁,再也分不開。(圖片來源:Adobe stock)
我第一次做試管嬰兒,子宮外孕,雖然不算真正懷孕,但我始終自欺欺人,相信那一次,我根本流掉一個孩子。這種情結,也投射在每一個已結的漂亮珠胎上。每一次,當我將所照的超音波圖,像珍藏的老照片一般拿出來翻閱時,我的心就要痛一次。
我兒來家試住時,剛好八歲。掐指一算,他出生時,正好是我子宮外孕那一年。我因此認為,老天奪走了我一個孩子,竟然還了一個回來。我兒子也有類似情結,他經常問我:「為什麼我不是從妳肚子裡生出來的?」我斬釘截鐵回答:「誰說不是!你根本就像從我肚子裡蹦出來的!」
我和老公都很開明,當嘗試試管失敗之後,立刻決定領養。老公是獨子,從小由寡母帶大,沒有養兒防老、傳宗接代的觀念,也不迷信血統。我婆婆更是偉大,我做了七次試管,從工廠開張、做到工廠倒閉;從第一次打得出六個卵泡、到最後無疾而終,最後還是她喊停的。
所以老公和婆婆在決定孩子性別時,不約而同要了女生。我原本就喜歡小男生,加上,我畢竟身為楊家的媳婦,勢必得有多一層設想,所以在填寫性別時,堅持要個男孩。
男孩、女孩在我們家,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我們即使再開明,畢竟能力有限,還是排除了幾項條件。
我以前不相信緣分,但打從一開始,兒子就與我們十分投緣,像是零距離。冥冥之中,似乎一直有條因緣線,將我們彼此綑綁,再也分不開。很快地,我們決定將城門打開,無條件接受他。就算未來掀起狂風巨浪,我們也在所不惜。
果然,自從兒子到我們家以後,不管姓楊的、姓黃的、老的、少的、堂的、表的、遠的、近的,沒有一個人不喜歡他。我們第一次旅行,到日月潭三天。貝比一進旅館,看到兩張大床,興奮得又叫、又跳;還舉起抱枕,做舉重狀,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第二天,他與我們一同騎自行車,一馬當先,毫不畏懼,一股腦往前衝,讓我的目光完全無法從他身上移開。
他與我老公划船,兩人一前一後、亦步亦趨,默契十足,就像一對相處多年的父子。他的生性樂觀,無時無刻不在笑,幽默風趣,很愛說笑話,尤其很愛表演,誇張的表情、逗趣的動作,童言童語的,總是扣人心弦。他常要我們抱,在我們身上爬來爬去,讓我們飽嚐親子之親。我和老公常在送他上學後,開車前往辦公室的路上,回味他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兩人喋喋不休,說個不停,內心感到幸福洋溢。
可是我慢慢發現,他雖然很開朗,但在心底好似夾藏著許多秘密;他很童真,但體內卻又像住著一個大人;他的身軀,比同年齡孩子瘦小許多,卻早熟得比任何人都還要快。我常趁他洗澡、睡覺的時候,發揮記者功力,向他一點一滴挖掘。每一次,他都會不經意地倒出一些。有一次,我們行經一家醫院,告訴他:「貝比,你就是在那家醫院生的!」他挑頭看了一眼,似乎陷入複雜情緒。
「妳不想養我了啊?」「不!我說過,要把你養到大!你甩不掉我的啦!」剛來的時候,他有些不安全感,所以只要我們一生氣,他就會以為:「你們不想養我了啊?」更令人一度憂心的是,他因為貪玩不睡覺,或是只要輸棋就會大哭、大鬧。若再經過我責罵,情緒更顯激動,會作勢去撞牆或是拿起枕頭,拼命打頭。最後一定會蹦出一句:「我想死!」
我第一次聽他這麼說,覺得事態嚴重,難過得掉眼淚!「你是說真的、還是說假的?」「真的!我就是想死!」他又說了一遍!他絕不會無緣無故這麼說,而且每次情緒一激動,一定上演同樣戲碼。我若找不到其中根源,斬草除根,我怎麼能安心?
他晚上跟我睡在一起,小孩多半怕黑、怕鬼,不敢一個人睡。他剛來的時候,還維持過去的習慣,即使睡覺依然全副武裝,外衣、外褲,都穿在身上。他的身形實在迷你,當整個人藏在被子裡時,若不仔細看,會誤以為他突然失蹤。他剛來的那幾天,我因為缺乏經驗,加上沒帶眼鏡,睡到半夜突然發現他不見了!腦海中立刻閃過不好的念頭:「他是不是走了?他該不會從樓上跳下去了?」我立刻翻身起來,瘋狂地在樓上、樓下找著,一路叫著他的名字。
我甚至還打開門,到院子、陽台上查看。整個人快要瘋掉!我告訴自己要冷靜,開始放慢腳步,一層樓、一層樓搜,依然找不到,回到房間跌坐在床上,完全不知所措。當我正徬徨無助時,突然靈機一閃,將被子一把掀開,不禁啞然失笑。他其實好端端地在被窩裡睡著,是我想多了。
我們之間,曾經為了一些小事鬧情緒。他平常連上個廁所都要我陪。可是有一次他竟然賭氣,一個人跑到三樓去睡。我僵持了一會兒就投降了,趕忙下樓找他,竟發現他坐在黑暗之中,若有所思,令人心疼。他常常在失意時,一個人坐在客廳沙發上,像掉進深海,小腦袋瓜裡不知道在想甚麼?「我可以回去啊!」他剛來的時候,經常這麼說。語氣中充滿著剛毅與不確定感。他的表姊、表哥有次北上,帶他去逛東區周杰倫的店。或許是他走得太累了,一個人坐在角落裡,眼神哀傷,看著表姊舉起的鏡頭。
他最後一次哭鬧,呼天搶地,像個青蛙一樣,跳來跳去,拿頭去撞枕頭,說他想死的時候,我已老神在在,靜待他鬧夠了安靜下來。有一次,他看我不像過去會傷心落淚,竟然用眼睛偷瞄我,還忍不住笑了出來。我才恍然大悟,那不過是他抗衡的武器,想博取我的同情,要我臣服。「唉喲!小孩也會有情緒嘛!」當他的詭計被拆穿之後,他這麼自圓其說。
日後,我不曾聽他再威脅「想死」,也不曾看過他像青蛙一樣,激動亂蹦。他反倒像一顆顆經培養皿培育而成的胚胎一樣,游進我的子宮裡,牢牢抓住我的子宮壁。自始至終,我從來沒有求取過專家意見,卻自行找到解方。那個解方叫做「愛」。他服用了以後,日漸茁壯,而且久病成良醫,相對地,也把我們治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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