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初夏,李志綏與妻子吳慎嫻在中南海南船塢。(網絡圖片)
二月十一日,星期日上午,我從在維州的住處打電話到志綏在伊州的寓所,沒人接,我留了話。晚間他回了電話,說近來很忙,常常到各地演講,到書店去為讀者簽名。還說前不久還去過洛杉磯,和「米高梅」商談拍電影的事,感到有點應接不暇。我提醒他要注意「勞逸結合」。他說身體還不錯,只是為濕疹所苦,癢得難受。我說,那正是精神緊張的表徵,該剎車啦。他聽了直笑,笑得很爽朗,很輕鬆,我也感到放心了。怎麼也沒料到,那竟是最後一次聽他笑了。
我和志綏相識是很晚的事,雖然我們是近親。他的妻子吳慎嫻是我二舅的大女兒,只比我大幾個月,小時候在一起玩過,後來離多會少,五十年代以後,由於種種原因,連音訊也渺茫了。八零年三月,我因「落實政策」從蕪湖遷回北京。不久,另一位表姐捎話給我們,說慎嫻姐夫婦表示,多年來「伴君如伴虎」,搞得幾乎「六親不認」,請親友諒解。
沒過了幾天,他們倆就從西單的寓所驅車到西北郊來看我們了。我本以為這位當過「大御醫」的表姐夫多少會有點官架子,不料見到的卻是一個談笑自若的白衣書生。後來我得便進城,不時到他家串門兒,小飲兩盅,海闊天空地神聊一通。言談之中觸及「御醫」生涯,他往往流露出「往事不堪回首」,「覺今是而昨非」的感喟。
我愛管閑事,每逢親友有病,常去麻煩他,而他是從不推托的。八六年秋末,沈從文老師臥病在家,而上醫院看病又困難重重,我便自告奮勇去找志綏。師母很猶豫,怕請不動這麼大的人物,白讓我受累。我從東城直奔西單,明知他早就不再行醫,開門見山就問他是否可以「御駕親征」一下,他二話沒說,拿起聽診器就跟我走了,哪裡有一點「大御醫」的架子。給病人檢查時執禮甚恭,與時下有些醫生目無病人的作風大不一樣。回家的路上,他說沈老已經很虛弱,至多還能活上兩年,我不禁為之黯然,但願他判斷錯了。一年半以後,沈老師果然棄世。
此後不久,嫻姐腎臟衰竭加劇,志綏決定伴送她來美就醫,我曾去家中話別,豈料這竟是和她的最後一面。後來看到他寄回的嫻姐墓地的相片,赫然在目的是一座雙穴墓,我納悶兒難道志綏已走上不歸路了。
九零年九月,我從北京來美,重返母校芝加哥大學訪問。他住在郊區的小兒子家中,我打電話約他星期天上午見面,怎麼也沒想到他會說:「每星期日上午上教堂,雷打不動」,我們便改在中午見面。一個老共產黨員,一個長期耳濡目染、親聆「當代最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金口玉言的「御醫」,原來是一位虔誠的路德教教徒,這是何等發人深省的諷刺!見面時,我發現他已戒菸戒酒,也減了肥,面目一新,談笑風生,充滿「覺今是而昨非」的喜悅。
李志綏從「回歸」到「不歸」的傳奇正是他半個世紀心路歷程的投影。他屬於在國難深重的三十年代成長的青年一代,飽經家國之痛,一心要為民族復興貢獻自己的一生。我和他是同代人,五十年代初期,受到同樣憧憬的鼓舞,他放棄在澳洲的外科醫生工作,我丟下半途而廢的芝大博士論文,應召兼程回國。隨後的二、三十年中,我因說了幾句真話便貶為「賤民」,流徙邊陲,倖免於一死;而他貴為大紅大紫的「御醫」,雨露承恩,在外人眼中也算得上「春風得意」啦。
殊不知,李志綏的專業是西醫外科,當年立志要當一名神經外科專家。無奈一入龍門,身不由己,淪為暴君的保健郎中兼夜話清客,虛耗了一生的黃金歲月。到頭來,也無非是暴君生殺予奪的另一類「賤民」而已。不出幾年,他已經對毛王朝感到幻滅。從此,骯髒險詐的宮廷政治,暴君的荒淫無恥,在在衝擊著他的良知。可是,「伴君如伴虎」,他只得戰戰兢兢,守口如瓶,直到暴君終於放手的那一剎那,他才初步得到解脫。
當時,志綏剛五十六歲,何去何從,頗有「迴旋餘地」。憑他「御醫」的金字招牌,撈個一官半職,或「下海」撈錢,都足可「頤養天年」。找他寫回憶錄的也大有人在,但他還能昧著良心說假話嗎?生活在一個謊言王國裡,說真話又是罪不容誅的。他唯有「韜光養晦」,等到時機成熟,毅然奮筆直書,花了九個月的時間就完成了一部前無古人的巨著。「天高皇帝遠」,他可以講真話了,把真人真事和盤托出,既不為尊者諱,也不誇大渲染,驅散了流言的迷霧,給世人留下一部翔實可信的史書。而且,書中有書,和令人髮指的毛史交織在一起的,是一個善良的知識份子「杖肜位\廿二年」催人淚下的遭遇和心路歷程。官方斥之為「造謠污蔑」,無非因為它揭開了他們數十年來苦心經營的畫皮,倒是從反面證實了它的價值。
這樣一本書會引起爭議,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遺憾的是,早在九三年十月,英國廣播公司的記錄片《毛主席:中國的末代皇帝》播映之前,西方新聞媒體就搶先報導了其中李「御醫」有關毛皇帝性生活的透露,一時滿城風雨。其實,他接受採訪時談了幾個小時,而編導者偏偏只選用了那麼幾分鐘,志綏覺得是有欠公允的。這種誤導又招致一些人對《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這本書的誤解。有人甚至指責他「集中火力大爆毛玩女人的陰私,走三級色情之路。」真是冤哉枉也!
一本六、七百頁的巨著,其中涉及這一方面的篇幅充其量不過二、三十頁,更無任何色情渲染,何「衰」之有?評論一本書的得失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各抒己見,這是言論自由的好處。不過,若是戴著有「色」眼鏡看書,就難免「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甚或「買櫝還珠」了。想當年,德萊塞的《嘉莉妹妹》、勞倫斯的《查特萊夫人的情人》、喬伊斯的《尤里西斯》,都曾因莫須有的「色情」罪遭禁,現在則早已列入世界文學經典之林了。志綏的《回憶錄》的歷史地位,只能留待後人去評說,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它絕非「三級色情」,而是作者飽經滄桑、大徹大悟之後的泣血椎心之作,是他留給中華民族的珍貴遺產。
志綏去年十二月十二日來信,提到「報章、雜誌評論褒貶不一」,最後說「這都無所謂,總算了卻一件心事,略慰慎嫻於地下」。今天,他的遺體和他的書一起,與嫻姐合葬在芝加哥郊區一座墓園。志綏匆匆地走了,死得有點蹊蹺,但他的書一定會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