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8年2月12日訊】300萬買不到一個天鵝蛋
2018年新年快到了,朋友們見面時還會問劉志明一句,還想不想吃天鵝蛋?這句玩笑背後,是他花300萬都吃不到一個「天鵝蛋」的故事。
2017年8月,在周口市淮陽縣朱集鄉政府黨委書記的辦公室,書記把正準備上訪的劉志明從縣裡叫了回來,通知他:學校必須拆掉,沒有退路!劉志明問起書記,鄉領導曾承諾把他的學校納入鄉里的十三五規劃,還算不算數?不料書記勸他不要痴心妄想,說就好比天上掉下個「天鵝蛋」,可能嗎?
兩年前,在當地經營幼兒園已經八九年的劉志明,同淮陽縣其他民辦學校的校長一起,參加了縣教體局局長組織的觀摩會,他們參觀的是當地一所建設、經營都很標準的民辦幼兒園。會上,局長鼓勵大家加大對民辦教育的投資。此前鄉里領導對民辦教育也多有鼓勵,劉志明決定在幼兒園的基礎上,擴建一所小學。
同年,他選中了岳父家的一塊地,早年是坑塘廢地,養過魚。為了建學校,他花了50萬買土填坑,三個月才填成平地,並拿到村委會開具的用地證明。
但是沒想到,建學校比吃天鵝蛋要難多了。劉志明介紹,學校建設期間,國土部門曾兩次來「執法」。第一次是鄉國土所所長獨自來的。劉志明曾給國土所三任所長開過車,這位所長礙於面子,並沒說什麼。第二次是所長和縣國土局一位監察隊長一起來的,隊長跟他要三萬塊錢的罰款。他沒有答應,請他們吃喝一頓後就打發走了。
又過了幾天,監察隊長和鄉長又來了,告訴他學校屬於違建,要拆掉已經建好的圍牆和大門。隊長反問劉志明,知不知道為什麼拆你的學校?鄉長也勸他,拆掉圍牆和大門,自己好拍照跟上面交差。但是鄉長也承諾,以後會給他的學校「搞個項目」,補償這次的損失,劉志明同意了。
事後,劉志明的妻子埋怨他不會算賬,省下3萬塊錢罰款,拆圍牆和大門卻損失了4萬。不過,他也從國土所所長那裡得知,自己的學校已經被列入了鄉里的十三五規劃。
他彷彿吃了一顆定心丸,重新修繕大門和圍牆,至學校落成,累計投資300多萬。此後約一年的時間裏,沒有人再來拆牆扒門,學校也招到了400多名學生。
直到2017年6月12日,鄉里直接給他下了強拆通知。他趕忙給國土所所長打電話詢問原因,得到的答覆是:這不礙事,就是走個形式。
所長的話並沒有兌現。兩個月後,鄉黨委書記把劉志明和其他幾所民辦學校的校長召集到了鄉政府,給他們下了最後通牒:現在沒有任何退路了,如果你們不好好配合,人都給你們弄監獄去!
劉志明的學校,有16個標準化班級,可容納800人。圖/受訪者提供
隨後劉志明的學校成為了淮陽縣第一批被拆的四所學校之一。據當地辦學者不完全統計,在2017年8月至2018年1月間,淮陽縣對41所民辦學校和幼兒園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強拆。一些學校和劉志明的學校一樣,被夷為平地,有的則被拆了食堂、宿舍、教室等部分。與此同時,距淮陽80公里遠的鹿邑縣,也對10餘所民辦小學和幼兒園進行了強拆。
面對質疑,淮陽縣政府公開回應稱,強拆是按照《土地管理法》和《城鄉規劃法》的規定進行的衛片執法。被拆學校「存在安全隱患」,「擾亂了教學秩序」,拆除違法佔地、違法建設的私立學校,是落實嚴守耕地保護紅線的要求,也是嚴格民辦學校審批准入制度的舉措。
所謂衛片,是利用衛星遙感技術,對一個地區的土地利用情況進行監測,將上年度的圖片與本年度的圖片疊加對比,形成影像圖片。衛片執法就是國土部門據此核查衛片反應的變化圖斑,查處違法用地。
「違建」學校是怎麼建起來的?
看似名正言順的衛片執法,卻飽受質疑。多位民辦教育者表示:政府明知道我們是「違建」,為什麼當初讓我們蓋呢?劉志明說:「我光買土填坑就填了三個月,這期間政府難道不知道嗎?」
被強拆的民辦學校能順利蓋起來,甚至經營數年,與當地國土部門常年推行的「以罰代管」政策有很大關係。
「3月20日,給###一萬;4月2日,給###買酒3000;7月8日,###請人吃飯來家拿錢1000……」鹿邑縣趙村鄉大張村起航學校校長王正陽的女兒展示的一份記賬單顯示,她的父親從建學校到學校被拆,共「送」出去79700元。
「我本來是賣飼料的,兩個女兒都是周口師範學院畢業,當時村裡的老支書、村小校長也正好都來鼓勵我把快荒廢掉的村小辦起來,」王正陽向筆者講起了他辦學校的經歷。
或許也是想給兩個女兒置辦一份事業,在村裡的支持下,王正陽於2011年花了15萬重新修繕了原來破敗不堪的村小校舍,學校的學生開始多起來。
但是,2016年,鹿邑縣教育系統的兩位領導找到王正陽並通知他:根據「公辦學校不能私用」的上級精神,他不能再在村小辦學校,現有學生需要自行安置。一位領導還說,公辦小學就是長草,也不能讓私人辦學校。
王正陽只能另謀他處辦學校。在村裡的幫助下,他租下了村裡一塊40年無人耕種的荒地建了起航學校。租地有簽署合同,按每年2000元/畝的價格支付租金。而前述那份「記賬單」串起了從建學校到保學校的全過程。
2016年4月10日,給###1萬;6月25日,繳納耕地佔用稅1萬元;8月10日,經村支書之手給鄉國土所5000元「土地變更費」;9月8日,繳納「非法佔地」罰款7000元。王正陽回憶說,交這筆錢時,國土所所長還告訴他荒地收費便宜。
王正陽繳納的其中一筆罰款的收據。圖/受訪者提供
10月份,國土所所長通知王正陽,讓他買遮陽布把學校偽裝成養殖場。王正陽照做,還在學校放了幾隻羊。隨後,國土所來人在學校門口挂了一條「順發養殖場」的橫幅,拍照離開。次日,經村支書之手,王正陽又交了5000元,算這次「偽裝養殖場」的費用。
然而,2017年8月26日,在沒有收到任何通知的情況下,鄉政府的人開著挖土機來到學校,說王正陽的學校被衛片拍到了,屬於兩違建築。由於當天正在上課,學校沒有拆成。
過了幾天,國土所所長、鄉長以及書記再次找到王正陽,告訴他只要交160萬土地保證金就可以保住學校。王正陽表示,自己一時拿不出這麼多錢,為建學校,他已經欠下150萬的外債。
這筆保證金一直沒有交上,在9月13日,鄉政府派人拆除了學校的圍牆和硬化地面,拍照驗收後離開。
不斷的配合與妥協並沒有給王正陽帶來好運。10月份,鄉里再次通知他說,由於教學樓還佔了半畝地,需要再交15萬。兩天後,當王正陽帶錢找到鄉長時,得到的答覆卻是:錢不要了,樓一定要拆掉。王正陽提出願意把學校交公,只要孩子們能上學就行,被拒絕。他繼而提出想看看自己的學校在衛片圖斑上到底是什麼樣子,好落個明白,同樣被拒絕。
學校被拆後,王正陽找到了鄉國土所的人,在手機上看到了該鄉在衛片執法系統上的違法圖斑,卻並未發現自己的學校。此後,他多次找鄉領導索要圖斑,也未能如願。
對衛片圖斑產生疑問的不只王正陽,鹿邑縣試量鎮實驗幼兒園的負責人石建寧告訴筆者,他的幼兒園佔地9畝,但是被衛片拍到的只有6.4畝。為此他曾要求鎮長給他定位出來他的學校到底哪一部分違法佔地了。但是,鎮長的答覆是:你這定不定都無所謂了,定不定也得拆!
王正陽拿地建校的方式也並非孤例。淮陽、鹿邑兩縣多位民辦教育者向筆者證實,當地無論蓋民宅還是修學校,都是在繳納耕地佔用稅和「非法佔地」的罰款後,便無人過問。劉志明曾給鄉里的三任國土所所長開車,常年跟隨所長下鄉「執法」,知道國土部門對所謂違法佔地的處理方式就是等房子建起來一部分後罰款了事,罰的多了會走下公賬,罰的少了連罰款收據都不開。
衛片執法背後的土地賬
「算俺們求求你,能不能別扒這個幼兒園?」2017年8月3日,淮陽縣朱集鄉南田營村的寶貝幼兒園門口,一名家長一邊哭泣,一邊想給鄉政府的人下跪。幾名「黑衣人」衝過去把她拖到了一邊,另外幾人拉起了警戒線,3公里以內全部戒嚴,不再允許村民們靠近。
園長王麗一家的每個人都被鄉里派的專人盯著,不允許靠近幼兒園,王麗80多歲的母親看見這陣勢嚇得不停發抖。
寶貝幼兒園被強拆後。圖/魏婕
這是淮陽縣強拆民辦學校的第一戰,當天寶貝幼兒園周圍被400多個身穿藍黑色保安制服的「黑衣人」包圍起來。據知情人士透露,當天還調來了幾十個防暴隊隊員以及救護車。
警戒線之外,家長們搖頭嘆息。有的跑過去找政府人員,「我們交了整整1年的學費,你們把人家經濟來源斷了,我們的錢管誰要?」還有的在一邊發愁,「這下把小孩送到哪去?」
一名70多歲的老人,說了一句:「剛建的這麼好的學校拆了可惜了……」馬上就被幾個「黑衣人」指著鼻子吼閉嘴,老人嚇得趕緊走了,一旁的村民們也都不敢說話了。
人群當中的還有另外幾所民辦學校的校長,他們的學校也被衛片拍到了,他們自己的學校也即將面臨同樣的命運。為了壯膽,他們結伴來圍觀。多名民辦教育投資者向筆者表示,不明白為什麼2017年的衛片執法這麼快、這麼狠。
宿舍樓被拆後,學生們只得住進教室。圖/魏婕
其實,淮陽縣強力推進衛片執法的背後,與壓力層層加碼不無關係。
作為中國糧食主產區,河南省多年來身負「保耕地」和保障糧食安全的重任。據中國經濟週刊報導,按照「十二五」規劃,至2020年,中國糧食產量需要增加1000億斤,河南需要完成的增產任務就達到300億斤。
河南省最新印發的國土資源「十三五」規劃指出,全省耕地保有量要在12035萬畝以上,基本農田保護面積不低於10206萬畝,土地整治補充耕地118.13萬畝。淮陽縣衛片執法中的「拆除兩違建築,復耕土地」,正是「土地整治」的一部分。
此外,根據河南最新頒發的《關於進一步加強耕地保護的實施意見》顯示,在監管考核方面,對土地管理秩序混亂、年度違法佔用耕地面積比例超過15%,或未達到15%但造成惡劣影響和嚴重後果的,要予以追責問責。
耕地保有量指標高企的另一面是,國家給河南分配的建設用地指標相當苛刻。據《河南商報》2013年報導,全省各項新增建設用地年均需80萬畝,而國家下達給河南的計畫指標僅為30萬畝。此外,本就緊缺的用地指標,還要優先保障「鄭州建設國家中心城市」等重點項目和重點地區。
2009年公布的《周口市土地利用總體規劃2006-2020年》亦承認,作為糧食生產核心區,周口建設用地空間有限,土地供給壓力越來越大。作為周口市農業大縣的淮陽縣,對建設用地指標也同樣飢渴。
而土地增減掛鉤政策給了地方一絲空間。據河南省國土資源廳信息顯示,省廳會根據各市縣耕地保護、違法用地情況,對表現良好的市縣分別獎勵一定數量的新增計畫。比如,2017年包括鹿邑縣在內的5個市縣因此各被獎勵1500畝新增建設用地指標。
周口市鹿邑縣國土局局長向筆者坦陳,如果「兩違」整治不合格,上邊會對縣裡的建設用地指標進行「限批」。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41所民辦學校被強拆後不久,2017年12月26日,淮陽縣政府就對3塊土地進行了招拍挂,土地用途分別為金屬製造業用地、商品房用地和批發零售用地,總面積達10.74萬㎡,總起拍價達9400萬。
政治壓力與建設用地指標的雙重催動下,河南省從上到下無不對衛片執法熱情高漲。2017年6月,周口市召開2016年度土地衛片執法推進會,要「背水一戰,以鐵的決心抓整改、以鐵的手腕快推進」。8月,河南省召開2016年度土地礦產衛片執法檢查工作約談會。10月份,周口市政府又召開了2016年度土地衛片執法檢查警示約談會,對衛片執法不到位的地方官員進行警示約談,對在規定時間內未完成整改任務的,將移交市「作風大整頓辦公室」,啟動追責問責程序。
於是,衛片執法政令所達之處,強拆如疾風驟雨,摧枯拉朽。
「我12月5號接到強拆通知,11號鄉政府就來強拆。由於學生們正在上課,他們只拆了警衛室、教師宿舍和我自己住的房子。」淮陽縣齊老鄉某民辦小學的校長鄭浩傑站在已成廢墟的宿舍樓面前告訴筆者。
之後的12月27號,強拆隊再次來到鄭浩傑的學校。學生們在挖土機的催促下把被褥從宿舍裡搬出來,放在操場上。最後,村支書組織的強拆輔助隊,把四間教室騰空,讓學生們暫時居住。由於上下兩層的雙人床只能拆開或者通過窗戶搬進教室,強拆輔助隊只負責騰空教室,不幫忙安置床鋪。當晚學生們被安頓好後,已經是寒冬裡晚上11點半了。
選擇性執法質疑
「政府拆我的學校時,怕廢墟砸壞隔壁洗浴中心的水管,還給留了一堵宿舍樓牆。」鄭浩傑說,學校和洗浴中心是一塊兒建起來的,為什麼只拆一家?鄉里有領導告訴他,因為洗浴中心是納稅單位。
除了對「以罰代管」的批評,淮陽、鹿邑兩縣的民辦教育者認為政府選擇性執法,不給民辦學校留任何退路。
據淮陽民辦教育者提供的一份《淮陽縣衛片執法公益事業匯總表》顯示,被列為「兩違」建築的不僅包括民辦小學,還包括像鄭合高鐵項目部、派出所、郵政儲蓄所這樣的公家單位。但這些建築至今安然無恙。
筆者在淮陽、鹿邑多地走訪發現,除上述公家單位外,如私立醫院、農貿市場等諸多同樣上了「衛片執法名單」的「兩違」建築,同樣沒有被強拆。此外,據當地人介紹,道路兩旁的不少民宅,乃至前幾年修建的「新農村社區」,其實也大多是「違建」。如若在衛片執法中無差別強拆,必將是一場規模浩大的工程。
試量鎮實驗幼兒園被強拆後,強拆隊用拆下來的窗戶和木材做燒烤吃。圖/魏婕
兩地民辦教育者至今不能理解的是,就算他們違建,政府為什麼不給任何補救的機會。
淮陽縣某民辦小學的負責人郭延書告訴筆者,他花500萬新建的宿舍樓只佔了半畝地,鄉政府來強拆時他曾跟領導建議,自己願意花150餘萬把宿舍樓整體遷移到合法用地上,騰出自己所佔的半畝地,被拒絕。
隨之,他又跟領導建議,願意用同樣面積的建設用地來置換自己所佔一般耕地,依然被拒絕。此後,他再次建議,願意把這棟教學樓捐給政府用來扶貧或做其他用途,仍然被拒絕。
多位學校被拆的民辦教育者向筆者證實,他們都曾表示願意把學校無償捐給政府,均遭拒絕。劉志明說,他和其他幾所被拆學校的負責人準備與鄉政府簽無償捐獻合同,最後都被否掉了。鄉長給出的理由是:你們的學校未經質量檢測,存在安全隱患,白給政府都不要。
「存在安全隱患」也是淮陽縣政府公開解釋內容之一。當地的「兩違」整治辦稱,「民辦學校在建設過程中未聘請監理進行工程質量監督,竣工後沒有通過相關職能部門驗收就投入使用,工程存在安全隱患,嚴重影響了學生的生命安全,這是對社會的不負責任,是對全體師生的不負責任」。
「我的學校既聘請了監理,也通過了淮陽縣質量技術監督局的檢測,監督局還給我頒發了合格證書。」談起自己剛建兩年就被強拆的學校,王店鄉於莊行知雙語小學的負責人趙永華痛心不已,「我這食堂都是按標準設計的,當時都經過了有關部門的驗收。」
顯然,「屬於兩違建築」與「存在安全隱患」這兩個理由並不能讓淮陽的民辦教育者信服。
強拆民辦學校背後的教育賬
淮陽縣政府在2017年8月4日曾給鄉鎮政府下發的一份土地衛片執法和新增「兩違」整改情況通報顯示,淮陽縣就是否拆除土地衛片執法圖斑拍攝的私立學校,進行了調研座談,最終認為:這些私立學校不僅屬於「兩違」建設、存在安全隱患,更「嚴重擾亂了我縣教學管理秩序」,因此決定「衛片執法圖斑拍攝的私立學校務必於8月20日前全部拆除完畢」。
對於「嚴重擾亂教學管理秩序」的指責,周口多位民辦教育者都認為,政府這是在「卸磨殺驢」。
周口地區民辦教育的發展與當地政府早年的鼓勵扶持關係密切。「周口是農業大市,經濟落後,一度無法完成國家的‘普九任務’」,在周口民辦教育界深耕多年並熟悉當地教育現狀的陳泉峰講述了周口民辦學校發展的契機。2006年到2011年,時任周口市委書記毛超峰,大力支持社會力量辦學,並在土地劃撥和師資選派上對民辦學校提供政策支持。
《周口市人民政府關於鼓勵社會力量辦學發展的意見》規定:民辦學校的教師享有與公辦學校教師相同的權益。公辦學校教師應聘到民辦學校任教,其工齡可連續計算,正常晉升檔案工資、住房公積金等由聘用學校按國家有關法律、法規進行交納,符合退休條件的,由人事部門辦理退休手續,享受退休後的有關待遇;對規模較大、生源較多的民辦學校,根據學校要求,可以選派優秀公辦教師和管理人員到民辦學校工作,工資由財政發放。
當地民辦教育迅速發展,許多年輕的大中專畢業生都流向民辦學校。陳泉峰說,民辦教育界一度有「周口現象」的說法,而周口優質高中的生源,相當大部分來自民辦學校。
恰恰是生源競爭問題,也成為當地民辦教育「嚴重擾亂教學秩序」的罪證。淮陽縣「兩違」整治辦在名為《關於網民反映拆除私立學校違法建築五個問題的回覆》中稱:「在招生過程中,私立學校為了生源,違背招生要求,不按照上級教育主管部門規定進行無序招生,擾亂了公平公正的教育秩序」。
對於上述說法,浙江省發展民辦教育研究院院長田光成認為,政府對民辦學校的管理如果不能考慮民辦教育的特徵,簡單地論斷為干擾了正常的教育秩序,實質上就是地方政府對公辦學校實施的保護手段。
而對於當地民辦教育如何「無序招生」的問題,淮陽縣教體局一位官員向筆者表示:這是縣政府的說法,自己無法評價。
淮陽縣「兩違」整治辦在前述回覆中還認為,「很多私立學校名義上批的是非營利性機構,實際上是以營利為目的,收支從未對社會公開過。學生入學後,私立學校不僅享受國家補助,而且高價收取學生學費,增加了學生負擔。」
據筆者在當地走訪瞭解,被拆民辦學校多位於農村,所招學生以留守兒童居多,實行寄宿制管理,學費和食宿費加起來每學期在1200到1500元之間。筆者在多所被拆學校附近走訪發現,並沒有家長抱怨民辦學校收費太貴,相反,對於自己孩子所在學校被強拆,家長們多數表示不解與可惜。
浙江大學民辦教育研究中心主任吳華通過分析《中國教育經費統計年鑑》發現,2013年,全國在校學生總數2.55億人,生均總成本11896元;民辦學校在校生總數4037萬人,生均總成本5799元。相比之下,公辦學校生均成本是民辦學校生均成本的兩倍以上。並且,無論是學前教育、小學或者大學,這一差距並無明顯變化。此外,2013年,國家財政性教育經費投入是862.37億元,農村民辦學校得到的是19.22億元。
「2016年《民辦教育促進法》修法以前,民辦學校是可以獲得合理回報的,並且不影響他們作為非營利機構的法律屬性。」也就是說,並沒有法律規定民辦學校在獲得國家財政支持的情況下就不能收費。吳華認為,淮陽縣政府對民辦學校的上述指責,「完全是在缺乏調查的基礎上做出的主觀臆斷」。
對於「民辦學校加重學生負擔」的說法,田光成指出,民辦學校並沒有逼著家長們把孩子送去,家長是在用腳投票。家長們舍公辦而選民辦,恰恰說明地方政府沒有把公辦學校辦好。
與民辦學校迅速發展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當地公辦學校日漸沒落。「農村的公辦小學經費緊張,房屋破舊,教師也大多上了年紀,教育觀念和知識水平都很落後,責任心也不強。」陳泉峰說,當地公辦學校的教師和學生日益流失,年輕公辦教師到民辦學校兼職的現像在當地頗為普遍。
據陳泉峰介紹,鹿邑縣很多公立的村小都快沒人了,「老師比學生還多」,「我們鄉本來有30多所公辦小學,現在還在上課的不足10所」。
從2007年開始,全國農村義務教育階段家庭經濟困難的學生都可以享受兩免一補政策。據官方資料顯示,2016年,河南省「兩免一補」補助標準為普通小學生每人1000元/年,生均公用經費基準定額每人600元/年。
2017年11月27日,河南省政府印發了《關於完善學前教育經費投入機制的通知》,其中規定:公辦幼兒園經費核撥辦法,按照幼兒園招收幼兒數量和公辦幼兒園生均財政撥款標準安排綜合財政撥款,公辦幼兒園年生均財政撥款基準定額為:市級幼兒園5000元,縣(市、區,含鄉鎮及以下)獨立設置幼兒園3000元。
「公辦學校開始有動力增加生源了」,陳泉峰說。
鹿邑縣某公辦小學的張老師向筆者介紹,他們學校已經開始實行「教師落聘制度」。就是取消一部分考核不達標教師的績效工資,讓他們去招生,每招一個學生加五分,最後按總分排名決定是否恢復他們的績效工資。「我們學校19個老師裡已經落聘9個了」,但是她也坦言,「很多家長對公辦學校已經喪失信心了」。
當地也有村民反映,最近已經頻繁有公辦幼兒園去村裡招生了,以「免收學費、中午管飯」為由來吸引家長。但是前述張老師說:「這都是唬人的,等招到學生,他們會以加餐費等名目繼續收費的」。她所在公辦小學也有一所附屬幼兒園,由校長和一位老師私人承包經營,抽調小學教師來代課。
吳華認為,從當地民辦學校前些年發展的良好態勢來分析,合理的政策應該是更加積極地發展民辦教育,現在的做法不合邏輯,一個可能的解釋是為了規避「政治不正確」的潛在風險,即上級部門有可能指責當地公辦教育沒有民辦教育辦得好。
「還我的幼兒園」
「老師,什麼時候能回去上課呀,我想你了。」鹿邑縣玄武鎮第一幼兒園的小徐老師一邊聽孩子發給她的語音消息,一邊哽咽起來,「自從學校拆了之後,孩子們天天給我發微信、打電話,問什麼時候能上學,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回覆他們。」
很多孩子一開始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是好奇為什麼一直放假。這個幼兒園的學生圓圓的奶奶說,有一天孩子非要去學校看,看見學校成了一堆廢墟,傷心地哭喊著,「還我的幼兒園……還我的幼兒園……」然後一直不走,四處找她原來的教室。一些家長也在朋友圈轉發幼兒園拆前和拆後的照片,表達憤怒和痛心。
幼兒園被拆後,孩子們時常來探望自己的學校。圖/魏婕
2018年1月6日,玄武鎮中心校以園長劉梅的名義組織學生家長去玄武二中開會,動員家長們把孩子送到玄武二中裡的幼兒園上學。很多家長看過玄武二中的環境和設施後,提出存在嚴重安全隱患,比如樓梯的護欄間隙過大,孩子很容易掉下去,旱廁的坑位過寬,小孩子不僅沒辦法使用,也容易掉進去。
在鹿邑縣,農村公辦幼兒園普遍面臨著基礎設施和師資力量的窘境。筆者隨機走訪了另一家設置在公辦小學內的附屬幼兒園發現,該園現有學生20多人,由一名中年婦女負責經營管理。該負責人坦言,自己根本不會用上面撥下來的電子琴等教學器具,只能鎖在樓裡。
「你別看我是教幼兒園的,但我覺得學前教育這東西沒用,那麼多大領導不都沒上過幼兒園嗎,不照樣當官。」這位園長向筆者表達了自己對於學前教育的看法。
很多被拆的民辦學校和幼兒園,如何善後也是個大問題。試量鎮實驗幼兒園面臨著更多困境:除了失學的幼兒和失業的教師沒有妥善安排,家長預交的學費、建園後未給裝修工人結清的工資、購買軟硬體設備的欠款等等,都困擾著這所曾投資上千萬的幼兒園負責人錢麗宏。
「你看,這街上隨便挑幾個孩子就是我們的學生,自學校拆了之後都在家玩呢,也沒人看著,多不安全!」2018年1月22日,在去幼兒園廢墟的路上,錢麗宏這樣說道。一看到錢麗宏出現,家長們迅速圍了過來,大多都是來退學費的。
筆者隨機走訪了當地一所農村公辦小學,該校只有近10個學生。圖/魏婕
就在家長們圍著錢麗宏索要學費時,試量鎮中心校的校長前來通知家長去中心校開會,討論失學幼兒分流的問題。此時,距離錢麗宏的幼兒園被強拆,已經過去了20天。之前,因為幼兒園建得很堅固,拆遷隊花了三天,弄壞了三臺拆樓機。
中心校的校長告訴家長們,鎮上正在修繕一家公辦小學,把它改造成幼兒園,作為孩子們下學期的分流學校。作為補償,學校將會免除這些孩子一學期的學費。「你這學校學費才500塊,我們在實驗幼兒園交了2000多,這中間的損失誰來補償?」「你們有校車接送嗎?」面對眾多家長的質問,該校長表示,學費問題他無力解決,而學校也不會為了這些孩子再去買校車。
遺留問題難以解決的不止試量鎮的幼兒園。郭延書告訴筆者,他新建的宿舍樓被拆後,只能把教學樓四樓幾間未曾用過的空房收拾了一下,讓寄宿學生暫時棲身。
鄭浩傑的學校處境更加艱難。宿舍樓被拆後,學生們搬進了四間教室,原先在裡面上課的學生只能佔用老師辦公室,而老師們則搬進了鄭浩傑臨時買來的移動板房。但是現有教室也只能容納200多住宿生,其餘學生只能走讀。「教室裡沒有空調,擠著睡暖和」,該校四年級的熊超然告訴筆者,他很多同學都三個人擠兩張床。熊超然的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和剛上一年級的妹妹跟著奶奶生活。
鄭浩傑給老師們買來的辦公室。圖/魏婕
對於學校被拆後,眾多學生的去向,劉志明告訴筆者,「很多都去縣城裡的私立學校了,學費比農村每學期貴1000元以上」。
接受官方分流政策的家長也並不滿意。「我們學校只有22個家長接受了中心校分配的一所叫王店一中的公辦學校。此前,中心校領導曾承諾,這些學生只要去那裡上學,就可免除一學期的所有費用,」王店鄉行知雙語小學校長趙永華說。但王店一中的校長以「學校食堂已承包給私人為由」,拒絕免除這22個學生的伙食費,讓他們再交800塊錢。家長們感覺受了欺騙,開始找趙永華要錢。
中心校領導同意再次協調此事,並召集了趙永華的妻子和王店一中校長。這是學校被拆五個月來,三方第一次見面。中心校領導給出了一個解決辦法:家長們需要同意繳納這學期800塊的伙食費,但是,王店一中會把這22名學生自動劃為可以享受國家兩免一補政策的學生,也就是說,用兩免一補的費用補償家長們繳納的800塊伙食費。「也不知道家長們願不願意」,趙永華的妻子感嘆道。
據當地民辦教育者統計,兩地這波拆除民辦學校和幼兒園的運動過後,有1萬多學生受到影響。另外還有200多教師面臨再就業問題。
「現在,我們很多人負債上百萬,合計損失上億。沒被拆完的學校也流失了大量學生,朝不保夕。」周口一位民辦教育者向筆者表示,周口的民辦教育至少倒退十年!
而官方在衛片執法中所宣傳的「復耕」初衷,似乎也不好實現。
2018年1月27日,財新網發表了題為《河南周口50所民辦學校消失:學生在家玩,土地未復耕》的報導。次日,鹿邑縣政府責令試量鎮政府開始連夜清理該鎮實驗幼兒園的廢墟。之後,兩地政府都在加緊統計學生分流情況,並催促被拆學校清理廢墟進行復耕。
「我學校的廢墟至今還在鄰居家麥田裡堆著呢」,對於復耕的說法,王正陽不以為然:我這本來就是荒了四十多年的地了。筆者走訪多所被拆學校後也發現,多數學校的舊址至今堆滿廢墟,有的則是在廢墟上鋪了一層薄薄的黃土。「你說這怎麼種莊稼?」,玄武鎮某村民挖開黃土,對筆者問道。
而沒吃到「天鵝蛋」的劉志明說,有領導通知他清理廢墟復耕,他問對方,他當初佔的地原本是坑塘,現在要整理成耕地呢還是再挖成坑塘?領導答覆說,那我就不知道了。
註:文中所用名字,除王麗外,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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