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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中國2018年1月2日訊】「您放棄了嗎?」
我的眼前是一名國際學校的高中生,聰明,博學,是「政見」的長期讀者。我本以為他會問我一些專業選擇、學術道路方面的問題,沒想到他說自己最想問的是這個。
之前,我被不少人問起過:為什麼要從《南方週末》離職,為什麼不做記者了,為什麼離開了中國,以後什麼打算。這些問題裡面或多或少都帶有這樣的弦外之音:是不是對媒體環境感到失望了呢?通過新聞推動社會進步的理想,還能實現嗎?
不過,這個問題被這樣直白地表述出來,還是第一次。我看著眼前的十幾歲少年,感受到一股直率鋒利的銳氣,但又嗅到一絲悲哀。這樣年輕的年紀,生活的主調應該是意氣風發、勇往直前呀,我更期待他和我探討:你瞧,我想做這些,我還能做那些,而不是在人生才剛剛展開的時候就糾結於是放棄還是堅持理想這樣沈重的話題呀。
也許是我過度解讀了。也許他只是想知道我的想法,也許這並不意味著他自己正在考慮同樣的問題。
但我近年來在不同場合遇到的許多年輕人,有很大一部分的確都被悲觀乃至絕望的情緒籠罩。
半個多月前在臺北參加端傳媒的講座活動,結束後有一位觀眾過來和我聊天。他神情焦灼,語調急促,心情和他的黑色外套一樣沈重。他並沒有提出什麼實質的問題,只是在不停地感慨:怎麼辦呢?還有希望嗎?
在講座過程中,也有類似的聲音。有一位大陸交換學生在提問環節講述了他管理的一個近20萬粉絲的公號死於非命的經歷,同時又跟我們分享了他的一些觀察。他說,他發現自己的一些同學朋友在前段時間的三色幼兒園事件及強制清退事件中都保持著沉默,他問他們為什麼不說點什麼,得到了兩種回答。一種回答是,覺得危險,也就是說,一些年輕人覺得在朋友圈裡轉發一篇關於幼兒園的文章也可能會給自己帶來風險。另一種回答是:就算我們都轉發了、評論了,又有什麼用呢?反正什麼都改變不了。
怎麼辦?有用嗎?要不要堅持呢?真的還能做什麼嗎?能發出這些痛苦追問的年輕人,大抵是心裏還有追求的,是那團火還沒有熄滅的。另一些同齡人,已經放棄了追問,選擇了迴避,不再過問公共事件,更不期待自己能通過新聞或其他行業來改變些什麼,只求做好「精緻的利己主義者」。
在年輕人中蔓延的悲觀無力和虛無,是這個時代的症狀之一。當然,這裡的悲觀無力和虛無,特指公共領域。在另一些領域,例如商業領域,充斥著的是躁動和喧囂。
面對他們的提問,我總是笑著說,我當然也會感到痛苦和無力,但總是很快就過去,因為可以做的事情還有太多,根本沒時間悲觀失望。堅持是一定會有意義的,而且做事空間其實一直都在。
我對那個問我「放棄了嗎」的高中生說,離開記者行業、到美國讀博士,從根本上說是個人職業規劃的問題,我在做了幾年記者之後發現自己更想要做學術、當老師,於是有了這樣的選擇。我的研究領域依然是中國的媒體,並且通過政見、新聞實驗室等項目持續地在發聲和做事(引進學術界思想資源、普及媒介素養、淨化信息環境和公共討論氛圍等),所以其實絲毫沒有考慮過「是否放棄」的問題。
不過我也承認:就算2013年的時候沒有到美國求學,我肯定也不會留在《南方週末》了,因為屬於這份報紙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果殘忍一點說,它的歷史使命已經完成,我更願意去尋找新的平臺,做新的事情。(當然,對於堅守在那裡的前同事,我也是非常尊敬。)我看到不少媒體人在轉行之後都做了非常有意義的項目,從不同角度繼續推動社會進步。這也和「放棄」無關,而是一種借勢——畢竟,每一個年代都有屬於每一個年代的平臺和著力點。
當我做了這些解釋,有人可能會感慨:你好樂觀啊。另一些人可能會有些不屑:你難道看不到近些年來環境越來越糟糕、空間越來越小嗎?盲目樂觀是不是一種自欺欺人呢?
這時,我只能回答:是,形勢一天緊似一天,我們都能真切地感受到。但是,又能怎麼辦呢?只能繼續做事。畢竟,現在還只是禁止你做某些事情,還沒有發展到規定你只能做某些事情的地步,這也就意味著永遠有更多事情是沒有被禁止的。此外,即便我們做的每一分微小努力,不能讓這個世界變好一點,也起碼能阻止它在變得更壞的路上走得太快。
去做事,世界不一定會變好;但是不去做事,世界肯定變得更壞。這個簡單的邏輯,是我告訴自己應該繼續去做事的主要理由。
當然,「做事」還可以往更深的哲學層面去思考。前幾天,我看到周濂老師在他的知識付費課程「西方哲學智慧」裡說:「哲學可以幫助你澄清問題,釐清觀念,但卻無法幫助你提升勇氣,讓你果敢行動。所以我們還是要回到亞里士多德的那句話——‘我們反覆做的事情成就了我們’。事實上,蘇格拉底說了那麼多話,最終還是他的做,還是他的實踐成就了他在哲學史上的不朽形象。」
是呀,「我們反覆做的事情成就了我們」。空想是無用的,讀哲學書也沒有用,應對無力的最好方法就是行動。北京大清退期間,我的一些朋友就通過各種方式行動起來,幫助那些陡然失去容身之所的人們。他們說,也許並沒有幫到那些人太多,但他們自己是從行動中獲得了能量,少了痛苦和無力感。
如果說還有什麼消除悲觀無力感的秘訣,那就是認識和自己志同道合的朋友。
上個月,許知遠在北大深圳研究生院和學生交流時,回答了一個關於「如何獲得能量、堅持下去」的問題。他除了同樣認為「行動使人產生新的思考,可以克服無助」之外,還特別指出:「從個人經驗來看,小團體非常重要,不用大,幾個人的小團體,他們有某種相似的東西,可以理解你、鼓勵你,這很重要。其實很多變化都是小團體推動的。」
這也是與我的經驗相符的。每次看到還有其他人在發聲、在做事,對自己就是一種莫大的鼓舞。甚至,每次在線下活動中聽到幾個關於行動、關於理想的故事,每次在新聞實驗室後臺的留言裡面看到幾段依然帶著少年意氣的文字,我都會覺得:還有這些可愛的人,他們和自己有著相似的理想和追求,有什麼理由不繼續做下去呢?
相信在這樣的環境中繼續做事情的意義,行動起來,看見彼此,這就是我能分享給所有感到悲觀無力的朋友們的一些心得。又是一年歲末,正好也將這些絮叨作為辭舊迎新時的一些想法送給大家,願我們在新的一年裡更少一些悲觀,更多一些篤定;更少一些無力,更多一些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