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嘉年華》視頻截圖
【看中國2017年12月18日訊】算起來,這大概是在十四、五年前的事。
那天傍晚,家裡的座機突然響了,媽媽接到電話後臉色變得凝重,然後,她抓著我的手問:「幺幺,你們H老師摸過你嗎?」
這個場景哪怕已經過了十幾年,依舊是我難以釋懷的噩夢。因為無論是在當時,還是後來,這個問題都讓我感到羞恥,讓我覺得是我自己做錯了事。
面對媽媽的質問時,我矢口否認,而她也沒有繼續追問,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一句:「沒有就好。」
真的沒有嗎?
這並不是一部為了蹭熱點而捏造的小說,H老師猥褻孩子的事件,曾經是N市的大新聞。
小學時,媽媽為了讓我得到更好的教育,交了一大筆擇校費,將我送進了S小學。這是一個優等生和官宦子弟雲集的學校,有著非常優越的教學資源和師資力量——優秀、安全,似乎和某些地方一樣。
我曾在這裡度過了一段無憂和歡樂的時光。但在四年級時,H老師成為了E班的新班主任。這樣的時光也被打破了。
H老師那時候四十歲左右,文質彬彬,談吐很有禮貌、教養——這是大家對他的一致印象。他是一名教學水平很高的語文老師,甚至在N市小有名氣。由他擔任班主任,讓很多家長感到很開心。同樣感到開心的,還有即將面臨「小升初」的我們。
我已經不記得H老師具體是在什麼時候開始有越軌的行為。那時候,他有一套學校分配的房間,離教室很近,以方便他辦公。
起初,H老師只是叫一些成績好的同學,或者班幹部幫他批改試卷或者作業。慢慢地,被叫去批改試卷的同學開始變得以女生為主。再後來,有一些女生則會被單獨叫去H老師的房間。
這些被H老師單獨照顧的女生,就像是一個隱秘的小團體。大家似乎都知道老師會毛手毛腳,但卻從不對外透漏,而我「有幸」成為了其中的一員。
為什麼說是「有幸」呢?因為在班裡似乎有一個默認的規則:只有成績好、當班幹部的女孩,才會被H老師「親近」。而這種「親近」,也是老師對好學生的一種「獎勵」。
H老師的行為,終於敗露了。
也許是他已經不滿足於只「親近」少數女學生,而嘗試著「開拓疆土」,把手伸向了更多的女生。
最終,有一個女生鼓起勇氣告訴了家長。這個家長隨即聯繫了更多女生的家長,詢問H老師是否對其他孩子有過越軌行為。當這件事被家長們知道,並大規模發酵時,我才知道被H老師「親近」過的人,原來不止我們幾個。
家長們鬧到了學校,這件事頓時弄得沸沸揚揚。
E班的女生們也成為了大家的焦點。「你被H老師摸過嗎?」成為了大家最好奇的問題,人人都巴不得像記者一樣,把話筒杵在我們臉上問個究竟。
同班頑皮的男生還把H老師的事跡編成了歌,笑嘻嘻地在女生面前唱著、跳著。就連學校門口文具店、小吃店的阿姨們,也抓准了時機探聽消息——
「你被H老師摸過嗎?」
「沒有。」
對,沒有。
為了讓大人們相信,我還會加上一句:「H老師只是太和善了,可能被誤會了吧。」聽到我這麼說,大人們都滿意地點點頭,多半還會加上一句:「我就說嘛,H老師這麼好一個人,怎麼可能呢。」
我漸漸發現,還有別的女生也跟我一樣,一直否認著H老師的行徑,儘管我們互相知道——彼此都曾是那個小團體中的一員。
大家開始站隊。
否認這件事存在的女生,開始孤立說出真相的女生。站出來抗爭的家長,受到了其他家長的攻擊:
孩子要考初中了,你們鬧什麼鬧呢?
再換個班主任嗎?多影響學習啊!
不是都說了沒這回事了嗎,你們是自己神經過敏吧?
怎麼別人家孩子說沒這回事呢?!你家小孩是不是有病啊?!
……
很遺憾,我那時候是懦弱的一方。怎麼能承認呢?那時候我們10歲、11歲,意識裡並沒有準確的詞語來定義H老師對我們的行為,但卻在事件曝光後感受到了深深的羞恥。
只要繼續否認,H老師就還是大家眼中的那個好老師,我也還是好學生,男生們不會唱改編的歌謠,不會有人整天問來問去,指指點點……
生活會照常運作下去,大家喜聞樂見。
然而,事情並沒有如大多數人所願的那樣平息下去。
據說,站出來的女生中,有人的父母是官員,直接把整件事捅到了省教育局。省裡迅速派人來調查,N市的紙燈籠兜不住這把火了。
有一天,學校以其它理由隔離了E班的學生。將所有女生,甚至一部分可能知情的男生,一個個叫走,單獨問話。
我還記得那個辦公室裡坐了兩位阿姨,她們極力地安撫我的情緒,並一再告訴我,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那都不是我的錯。
終於,在「H老師只是太和善」的謊言後,我第一次對別人說出了實情。
H老師有時候讓我害怕……
他會拉我坐在他的大腿上。
他常常摸我的腰,還有屁股。
他會單獨把我叫去談心,用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後手就慢慢地滑到了胸部……
……
更多的細節,連我自己都記不太清了。但這些描述,我都沒告訴過我的媽媽,因為在當時,她似乎是相信H老師的一員。
因為詢問的環節是保密的,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女生吐露了實情。但能知道的是,E班大多數的女孩,似乎都沒能逃過H老師的「親近」。
這還只是我們這一屆。
H老師確實猥褻了學生。
他那間離教室很近的房間,不僅方便他辦公,還方便了他的另一些行為。
這件事落實後,風評開始變得奇怪。
受害的女生大多個子高、發育早。有幾個是班上最好看的,還有一個是大家公認的「班花」——她們也是被「親近」得最多的幾個。
於是有人開始說:
看嘛,女孩子太早熟了還是不好……
你看那個XXX、XX、XX,平時打扮得也很妖艷嘛……
據說你們H老師喜歡那個「班花」?畢竟,這個年紀的男人嘛,又是離了婚的,哎呀……
……
事件發生後,我們還沒有被好好地安慰過,便又開始接收起了打量。
站隊仍然在繼續,為了證明自己家的孩子沒有被「太過親近」,有的女生家長們開始和那些漂亮的、受害最深的女孩們劃清界限——讓自己家的孩子不要學著打扮自己,不要穿「奇奇怪怪」的衣服,以示清白。
有個女孩的家長一直很憤慨,提出了帶女孩們去醫院檢查身體、做B超的提議,遭到了大多數家長的極力反對——
娃娃都說了!就只是摸了一下!你怕是腦殼有乒乓(毛病)!
我並不覺得這個家長的提議是無稽之談,因為H老師對每個女生的猥褻程度是不同的,我們並不瞭解其他女生的具體情況。
但檢查身體的這個提議,卻像是揭開了很多家長的遮羞布,以至於犯了眾怒。有些女同學和家長甚至以這個家長的孩子「長得不好看,H老師並不會對她下手」來挖苦這對母女。
你看,和那些漂亮的女孩劃清界限,我家的女兒就還是純潔的,只是被「摸了一下」。不去做婦科檢查,我家的女兒就一定沒有遭受過更嚴重的傷害,還是冰清玉潔。
多會掩耳盜鈴。
H老師消失在了我們的生活裡,我卻依舊在說著謊。
那些難以啟齒的描述,我只對調查的那兩個陌生阿姨說過。
和很多女生一樣,我依舊在體會和品味著那種不可名狀的羞恥感——10歲的時候,一位「德高望重」的男老師的手,觸摸了我剛剛發育的身體。
在我的陰道上,沒有被撕裂的口子,但我並不因此而感到幸運。因為H老師的手把我和其他女孩的生活撕開了另一道口子,而這道口子,一直沒有被縫補。
在往後的很多年裡,我不斷地被人問起「你被H老師摸過嗎?」這個問題,似乎總有一些人知道E班女生的那段過去,大家也都樂此不疲地打聽著……
每一次,接受「檢閱」的人都是我。每一次,我都充滿羞恥感地將這個問題敷衍過去。
在看《嘉年華》時,我在電影院裡哭出了聲音,電影散場後,我把自己鎖在影院的衛生間裡,坐在馬桶邊號啕大哭。
那些隱痛從來沒有過去,哪怕過了十五年,哪怕我已經是二十五歲的成年人,想起H老師的行為、周遭人的指點,以及媽媽對我傷害的漠視,我依舊感到揪心的疼痛。
似乎只有我,只有我們,在為H老師的行為負責。
後來,H老師怎麼樣了呢?
在我高中時,意外地從一個表姐那兒聽到了H老師的信息。原來他從S小學離職後,被調到了J鎮的鄉村小學擔任語文老師,我的一個侄子,還是他教的呢。
當表姐和其他親戚們稱讚著H老師的教學水平時,我陰沉著臉說道:「你知道他就是我小學時遇到的那個色狼老師嗎?那個變態。」
表姐的臉一愣,口不擇言地說著她對H老師的印象——文質彬彬、有教養、負責任……
我突然發狂地大吼,他是個變態!他摸女生!他摸了我們班幾十個女生!你知不知道他還可能會對更多小孩下手!
憤怒被發泄到了不知情的人身上,在情緒失控地發作後,我感到了深深的悲涼。
哦,他沒有像男生唱的歌謠裡那樣「牢底坐穿」,這些年來他依舊在當老師,去了一個別人不知道他過去的鄉村小學。
他對那兒的孩子下手了嗎?鄉村小學的孩子知道「猥褻」是什麼意思嗎?如果被侵犯,孩子懂得告訴家長嗎?
小鎮的家長懂得保護自己的孩子嗎?如果出事,小鎮的人們能夠發出訴求嗎?
等大學時,我回到N市,路過S小學時,意外地在教師欄裡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
哦,H老師,他又被調回來了。
N市是個小地方,有一次我和媽媽在街上散步,迎面走來一個男人。我媽媽用手肘撞了撞我,輕輕地說道:「你看那個人是……」
我用餘光瞥了一眼,瞬間認出了這張臉,卻快速地走過了——我依舊不敢,或者說不願意看到這張讓我害怕和噁心的臉,儘管他的頭髮已經有點花白了。
這時候,我發現身旁的媽媽一副偷笑的表情。她似乎在看一場戲,在看自己的女兒是如何面對自己的羞恥回憶,我一下子甩開了她的手。
那次離家的時候,我的情緒再次失控,我質問媽媽當年為什麼沒能好好地引導我、開導我,她顯得很慌亂,不知道該說什麼。
我說:「你總是這樣,永遠逃避這些問題。你記得我小學時還遇到過一次露陰癖嗎?當我害怕地跑回家跟你說這件事時,因為家裡有其他親戚,你覺得我說的東西太骯髒,就大聲呵斥我閉嘴!可遇到變態是我的錯嗎?!被老師摸了是我的錯嗎?!你為什麼從來沒想過安慰我,只知道逃避呢?!你知不知道那些事對我來說是多大的陰影!」
離開的時候,她依舊不知道該說什麼。後來,我在行駛的火車上收到了媽媽的一條信息:
幺幺,對不起,媽媽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
我的媽媽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這些問題,10歲的我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這些問題,3、4歲的孩子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這些問題……
這個社會,好像也不知道怎麼去面對這些問題。
收到那句對不起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應該說對不起的,不應該是媽媽。這些年來應該感到羞恥的,也不應該是我。
在後來的生活中,我從太多朋友那兒聽到了相似的遭遇:色狼老師、猥瑣的叔叔、伯伯……我們都在很小的年紀,就體驗過了性侵的恐懼和羞恥。
這些噩夢,不止屬於我,也不止屬於E班的女生。
當很多人都有過同一個噩夢時,不代表這個噩夢就平淡無奇了——它顯得更可怕。
在後來,我還遇見過幾次H老師,沒有一次和他打過招呼。一個原因是我還沒辦法克服自己心裏的恐懼,還有一個原因則是,我不認為他值得被叫一聲「老師」。
施害者不值得被寬恕。當他第一次把手伸向孩子的時候,他就應該受到最嚴厲的懲罰。可惜有太多原因,讓他安然地度過了猥褻學生的危機,甚至很有可能繼續著他的齷齪行為。
而我總覺得,對兒童的性教育是必要的,這不能等同於「受害者有罪論」。
我們太過「含蓄」,「含蓄」得蒙住孩子的雙眼,給了施害者伸出魔爪的機會——我在10歲時,仍不懂得「性侵」和「猥褻」的定義。那麼更小的孩子呢?當有人哄騙著將魔爪伸向他們時,他們該怎麼辦?
我們對待受害者太過苛刻——「蕩婦羞恥」的帽子,甚至可以被扣在十多歲的小姑娘身上。但對施害者又太過寬容,傷害孩子的犯罪成本太低了,「摸」完了這個孩子,還可以繼續「摸」更多的孩子——你怎麼知道,下一個被「摸」的,不是你的孩子,你的親人?
別再讓家長對孩子說對不起了,向孩子伸出手的惡魔,才是最該被懲罰的那一個。
来源:女權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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