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軍人正用針頭吸針劑,可那針管不是玻璃的,而是金屬的,又長又粗,像是獸醫給體碩皮厚的牛馬使的,甭說真打,就是看上一眼,我也猛一冷顫……(看中國合成圖)
這事憋在心裏好多年了,我不知多少次想過、夢過這事前前後後的細節。在有些人眼裡,它是應該被忘卻的,但就是忘不了,也必須保持墳場般的緘默。我卻想講出來。
我認為文學有兩種。一種是輕輕鬆松地寫,也讓人輕輕鬆松地讀;另一種,則與我們經歷過的苦難,憂患一樣沈重,支撐它的,除了筆桿之外,還得要有與筆桿一般直的脊樑骨。
1978年4月的一天,不知怎的,天還冷得厲害。那天中午我正睡午覺,連部通訊員突然跑來班裡叫醒我:快起來!營部來電話,要交給你一個槍斃犯人的任務!
下午,我準時去了位於省勞改局對面的營部。房間裡有黃副營長和我們連五班的一個戰土小游。我和小游1977年年初同期入伍,又同分在連裡的尖子班,倆人的關係挺不錯,兩人朝夕相處近一年,直到不久前我調去二班當班長,我們才分手的。我們這個連一向分成兩撥人馬,五班所在的一撥是看守省第一監獄,二班所在的這撥則是看守一家勞改工廠。
黃副營長未等我們說上一句話,便命今道:你們都坐下,給我好好聽著!
他也正欲坐下,見門未關,便去先關緊了門便開始講話,那樣子頗為神秘──咱們九四醫院住了一個xx場站的的飛行員,他父親是xx軍區的原副司令員,他本人患了腎功能衰竭。現在的情況很危險,一個腎已完全喪失功能,另一個腎也正在壞死,九四醫院查閱了大量的中外資料.準備搞移植手術。這種手術難度很大,在國外移植後能活上三個月,便算成功了,在國內,做得最成功的也只能活上二十天。現在醫院的同志們有信心打破這一記錄,飛行員的父母也簽了字。腎從何來?甭說,你們也該知道,唯一的途徑只有死囚,據醫學上講,女腎的功能比男腎的功能好,尤其是年輕女人的腎更好些,為了保證手術的成功.還得找個年輕女犯……
黃副營長停頓了一下,目光輪番在我和小游的臉上掃了一會,他是在審視自己這番猶如說書人般娓娓道來的效果。顯然,他對我們兩個臉上聽得呆呆的神情表示了滿意,他的自我感覺因之十分良好。
九四醫院到處尋覓合適人選,正應了一句古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們連看守的省第一監獄裡就有一個。不過事情不那麼簡單,這裡還牽涉一個問題。法院方面在行刑之後,要驗明屍體,要拍照,要證實犯人一定是死了方可罷休;而醫院方面需要的是一個活人的腎,取腎一定得在斷氣之前進行。要兼顧兩方面,做起來挺麻煩的。xx醫院打聽到執刑的將是咱們部隊,與有關領導部門聯繫了,上級指示我們得全力配合醫院完成好這次取腎任務。這事目前只有咱們三個人知道,也由咱們三個人行刑,時間是明天,由誰開槍,臨時再定,反正是咱們三個人裡的一個。不過,不管到時是誰開槍,絕對不能打左胸,左胸部位是心臟,一打當即就斃命了,千萬得記住!」
晚上,連部會議室坐了不少人,我們三個,副指導員,五班的全班戰士,還有省第一監獄管教科的王科長等幾位管教幹部,他們帶來了不少材料。按黃副營長的說法是:「今天開這個會,為的是激發一下同志們的無產階級革命義憤!」
王科長開始介紹死囚的情況。
「此案與贛州地區的李九蓮一案有關。也許你們聽說過了,這李九蓮可是個風雲人物!文革中,她是贛州地區造反派司令,‘三結合’時進了地區革委會,當了個副主任,是一個典型的幫派頭頭。
她被捕後關在贛州的省第二監獄,一時間,她當年那些狐朋狗黨如喪考妣,為她鳴冤叫屈,大字報從贛州貼到省裡,又貼去北京不說,競還想劫獄,但真要誰來牽頭,沒有人敢牽,明天的這個刀下鬼卻站出來了,她叫鐘海源,是李九蓮的中學同學。李九蓮當司令時,她又是秘書,以後分到贛州市廣播站當播音員。就是這面黑旗子一揮,後面還真集合起不少人,光天化日之下,想劫第二監獄,李九蓮被我們秘密轉移了。他們的陰謀落空了,一回頭又衝擊了地區公安局,妄圖劫走李九蓮。(按:這是為了激起所謂的「無產階級革命義憤」而製造的東西)
贛州地區立即報告省裡,省委定的性為反革命事件,鐘海源咎由自取,鋃鐺入獄。競又有一夥人想劫走她,因此在入獄的當晚,她便秘密押來了我們一監。刑期是六年,應該是寬大的了。到現在,這六年也快滿了,可這女人茅坑裡的石頭一塊,又臭又硬。打著紅旗反紅旗,借在獄中學習馬列著作為名,寫下了幾本反動筆記,否定文化大革命,攻擊社會主義制度,胡說中國的社會主義是冒牌貨。
尤其是有一篇文章,竟得出一個反動透頂的結論:「華國鋒的上臺是一次成功了的反革命政變。」毛主席的話一點不錯,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華主席辦事,毛主席放心,全黨放心,全國人民開心。鐘海源卻發出了絕望的悲嗚,可以說,她是自己跳上斷頭臺的,對於這樣一個十惡不赦的反動分子,無產階級專政決不會心慈手軟!」
王科長指了指桌上的一堆材料,「來,大家看看吧,這些就是鐘海源的罪證!」
也許是對待這類東西,猶如對待甲肝病菌一樣,人們唯恐避之不及,也許是王科長的這一大段介紹已瀰漫出濃濃的火藥味,人們頭腦裡的那根弦也已繃得緊緊的,戰士們正襟危坐,沒有誰去動它們。唯有我不合時宜,抽了其中一迭來看。那是兩本馬列著作的小冊子和一本筆記。小冊子裡幾乎不見空隙,不是劃滿紅槓槓、籃槓槓,就是寫滿挺娟秀的蠅頭小字,乍看上去,恍如滿頁湧動成排的各色螞蟻。
筆記本也勿匆翻了幾頁,好幾處見到張春橋,姚文元的名字,不是為他們張目,而是抨擊他們的極左之說,被點到的就有《論無產階級必須全面專政》。我注意看了看時間,它們都寫於1976年10月之前……心裏一個疑惑海鰻一樣升起來,「她不是反極左嗎?怎麼又會反對華主席呢?」不過片刻,它又潛沒了下去,「也許政治犯們都是這般複雜,深奧,要不怎麼叫政冶犯呢?」
這天晚上,從不失眠的我,失眠了……
首先是因為興奮。我是新兵裡破格提拔當班長的二個人中的一個,這表明瞭領導對我的器重。眼下又準備發展我入黨,這次任務交下來,也一定是組織上對我的考驗和關心。聽說前些年由建設兵團看管犯人時,槍斃一個犯人給一個三等功。武警部隊接手時,上了刑場,一人一個嘉獎,平時給一個嘉獎並不容易,得要一年裡埋頭幹出很多工作才行,而若能有資格派上刑場,這嘉獎扳機一扣,就來了,我自然得好好珍惜這個機會……
其次,也因為緊張,在部隊裡,凡是有上刑場經歷的,身上都好像裹上了一層神秘色彩。在家裡殺隻雞都不那麼容易,何況叫你去殺個活蹦亂跳的人?新兵們總愛問他們:「你們怕不怕?」他們回答得大大咧咧,眉飛色舞:「我怕個屌?端起槍來,嘎崩生脆一槍,就將那王八旦結果了!下了刑場,法院一擺壓驚酒,十到十二個大菜,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可痛快了……」新兵們常常匝舌不已:敬佩的目光裡彷彿他們是一批穿了軍裝的水泊梁山好漢。可敬佩歸敬佩,真要輪上了自己,心裏又難免不發怵、發虛一陣。老兵們在炫耀之時,也未少告誡新兵:開槍一定要快,要准,一定要一槍結果。若犯人欲斷氣末斷氣之時,看了你一眼,你的模樣便像一張底片似的嵌在了他的瞳孔裡。犯人家屬來收屍,便能在眼睛裡看出你,若要報仇,也許是十天,也許是十年,你在明處,他在暗處,那就麻煩了……
當兵就講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若我也碰上了這檔子事,不但在百十號人的連裡被人瞧不起,來部隊後一個良好的開端也就由此斷送了。我不由得翻來覆去地默記上刑場後的幾個動作要領,提醒自己可能會有的疏忽,自然,那目標便一遍遍地在腦海裡悠來晃去,我又不禁去拼湊目標的模樣,說實話,我真希望那死囚長得醜陋……
第二天,天剛濛濛亮,我們連隊包圍了第一監獄。五班分站兩列,荷槍實彈警衛監獄大門,據說是擔心有人來劫法場。我和小游隨黃副營長進了監獄,一進去,碰到一個我熟悉的管教幹部,我悄悄問他「那死囚怎麼樣?」
他在我耳邊嘀咕道:「那個女的不得了!向她宣讀完死刑判決書時,要她簽字,她未加思索就簽了,然後把筆一甩,扭頭就走。法院的人喝住她,問她有沒有什麼後事要交待,她回答:‘跟你們沒話講,我們的信仰不同’。昂頭就走了。在監獄這麼多年,我還沒見過死到臨頭了比這更硬氣的女人……」
我們去了關押鐘海蓮的死囚小號,裡面沒有窗,全封閉,又狹又矮,頗似一個小悶罐。地下是一床草蓆,一卷被子。鐘海源穿一件上面印有「勞改」兩字的黑囚衣,坐在草蓆上,正吃她最後的早餐:四個小饅頭,一碗粥,一碟小菜。像是在剔淨魚骨上的肉,她吃得很有耐心。喝口粥,掰片饅頭,再咬一小口咸菜。也沒有誰催她。她有著一副鵝蛋型的臉,皮膚白皙,如畫的柳葉眉下,一雙大眼睛水靈靈的,像是兩顆馬奶子葡萄,即使在這生與死得臨界處,也看不出裡面有幾絲陰翳……
她全部吃完了,便站起來,穿上一件約有八成新的花格呢短大衣,抻了抻兩袖和後襟,又拿出一把梳子,對著嵌在牆壁凹陷處的一塊鏡子殘片,慢慢梳理幾乎齊腰的長辨,然後將它們在腦後盤成兩圈髮簪。那安詳的神情,頗像一位居家的少婦,在一整清晨的慵倦之後.將要提籃上街採買……
如果說剛才那位管教幹部的話,使我的心裏有點亂,那麼現在更像是扔進去一堆毛,心裏堵得厲害。目睹並參與對美的毀滅,總是殘酷的,何況它又讓我聯想到一位著名的共產黨人。我只有拚命調動起「無產階級革命義憤」來,我這樣分析她,她肯定是在做戲,抑或她根本是在表示無聲的不服。而我是絕對的相信無產階級專政的,世上人海茫茫不抓別人,就逮你進這死囚號子,會憑白無故嗎?!
又像是我在做戲,突然,一股熱力竄上來,我牙齒咬得「咯登」一聲,五指也攥得緊緊的,我在心裏喊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是軍人,面對醜陋的白骨精要打,面對化妝成美女的毒蛇更要打!
幾個公安押鐘海源去監獄禮堂開公判大會。我和小游趕緊出來,去監獄門口看囚車的位置。一看,囚車上站了一個穿白大褂,戴副大口罩的軍人,臉上幾乎只露出了一對眼睛。
軍醫自我介紹道:「我是來給死囚打針的。這針,是進口的,昨晚從上海空運來。為了保腎,必須在死囚行刑前注射三針,可這種針劑特別痛,等下你們得特別小心,不能讓她亂喊,更不能讓她掙扎!」
我跳下車廂,黃副營長也剛巧從前面駕駛室裡出來,他半卷雙袖,右手拎著一支半自動步槍。我不禁問道:「副營長,上了刑場到底誰開槍?」「我!」他這乾脆利落一聲,將我的心敲得挺複雜的。既像是卸下了什麼重負,又像是壓上了什麼遺憾,既鬆鬆的,又痒庠的……
不一會,兩名公安將鐘海源從監獄門口押了過來,她五花大綁,雙手反剪,胸前吊著一塊勾有大紅叉的「現行反革命鐘海源」的大牌子。我們的任務正是由囚犯上車開始,我拉小游趕緊上了車,待鐘海源押到車邊。我們彎下腰,一人抓住她的一個肩膀,提了上來。這一提,心都提虛了,原以為得用大力氣,可提在手裡,幾乎像提一個空蕩蕩的紙箱……
我們將她頂在車廂前板處,一般的死囚這時總表現出狂亂狀態,雙手綁住了,可頭亂撞,腳亂踢,紛飛的唾沫也成了武器。為了制服狂亂,我們早學過押解程式,我與小游,一人一隻腳板踩死了她的腳面,並以膝蓋頂住她的腿部,然後各人的兩手,一手抓肩,一手攥住她被反剪的那隻手,她卻紋絲不動。因為距離太近了,這時,我才發現她的肌膚不僅是白皙而且是白得有點怪誕,有些透明,顴骨下的一絲絲毛細血管,都能看見……
兩名穿警服的公安也上了囚車,其中一個擠在我與小游的中間,揪住了鐘海源的頭髮。囚車開動了,前面是一輛北京吉普,坐著法院方面的人員,後面也是一輛卡車。車上是擔任刑場警戒的五班戰士。車隊向左拐,開進了附近的南昌化纖廠,這是座女犯監獄,幾百名剛上班的女犯,全從車間裡趕了出來,站在廠中心大道兩側,以極為複雜的神態,目睹著一條生命的離去,同時也領受這流動的、形象的無產階級專政的震懾。
在廠區緩緩轉了一圈後,出廠門,又向新建縣城駛去。起初,仍像是為了某種宣傳效果,車子開得很慢,兩邊的路人越圍越多,我不斷聽到有人感喟:「這個女的真年輕,究竟犯了什麼罪呀?要槍斃她……」還有不少人緊追不舍,臉上紅光扑扑,眼裡抑制不住的興奮,似乎這囚車正演一臺文武全行的大戲。
到了縣城電影院對面的分岔路口,車隊的速度加快了,而且隨領頭的吉普七拐八彎,連我也給轉得有點暈乎。再出縣城,尾隨的群眾都紿甩了,兩名公安似乎角色的意識相當強,一旦失去了觀眾,揪頭髮的也不揪了,一起去了車廂後面抽煙、聊天……這時,穿白大褂的軍人拍了一下我的肩,我明白了,他是要我作好打針的準備。我碰了碰小游,要他靠邊點,然後我用前胸靠緊鐘海源的後背,拚死老命地將她頂死在車廂前板上。
我回過頭來,大吃了一驚!那軍人正用針頭吸針劑,可那針管不是玻璃的,而是金屬的,又長又粗,像是獸醫給體碩皮厚的牛馬使的,甭說真打,就是看上一眼,我也猛一冷顫……
那軍人過來了,揪起鐘海源的衣襟,在她腰部兩側各打了一針。又要我讓了讓,在她的臀部上打了一針,這一針就是隔著幾層褲子這麼戳進去的,他的動作異常利落,利落得讓人感到這不是在給一個血肉之軀打針,而是在刀劈一棵乾燥的松柴……雖然我穿的是一件棉衣,可還是明顯感到她因為全身揪痛而發出的劇烈顫抖,當最後一針戳進去時,猝然之中,我甚至聽見了她體內的某種異響,既像是什麼在撕扯,又像是什麼在擠裂。可她嘴裡,三針下來,沒有一針吱聲……
車隊開進了一條土路邊的山凹。三面環山,中間是塊籃球場般大的平地,山上是些半大不小的松樹,臨路口處,有一口池塘,一輛白色的救護車停在了路口上。另一輛帶蓬的綠色軍車停靠在山腳邊,汽車牌號被報紙糊住了,後面的蓬帘也打下了。旁邊,零零散散站了幾個穿白大褂的人,可裡面均未著軍裝。
囚車停住了,我和小游先跳下車,又從兩名公安手裡接鐘海源下車。按原定計畫,我們得押她去執行位置,可後面那輛車也許是拋錨了,沒有刑場警戒不能執行,這一拖延,土路上又冒出了一批圍觀的人。公安們當即拔槍上前攔住,也許是刑場的氣氛在起作用,沒有誰敢喧嘩。他們望著這個五花大綁的女人,她望了一會這些多是農民的人們。他們衣著破舊,顏色沉悶。而後,視線又越過他們,投向遠處碧芮芮秧苗的無際平疇。眼睛越來越明亮,眼神也愈加空靈,彷彿看到了綠野之上,細風之中,有一片春之精靈在自由地翔舞,彷彿她的靈魂悠然化進了那片春之精靈……
最終,紅唇皓齒,在她的臉上挑起一個意味複雜的微笑。如同見到刺刀挑起了一隻還在扑棱棱踢騰的白鴿,圍觀的人中有年紀大些的男女,一下就紅了眼圈,轉身踽踽地走開……
突然,鐘海源的身子簌簌地抖動,膚色一下轉成蠟黃,額頭和鼻尖上沁出了一點點的汗珠。她這樣的人不會是害怕,這又是那針劑的強烈反應。
後面的車終於來了,下車後,由副指導員帶隊,五班戰士沿平地周圍跑了一圈,跑幾步,停一個兵。副指導員向黃副營長報告:
「刑場警戒完畢,請指示。」
黃副營長對身邊的王科長說:「我們警戒完了,下面是……」
王科長大手一揮,聲若撞鑼:「把犯人押過去!」
我和小游,推著鐘海源就走,未走兩步,她的身子便往下墜,兩腿彷彿再也不能支持,結果是我們將她架去了執行位置,離那輛帶篷軍車約三米遠。按動作要領,朝她的膝蓋,我們得一人踢上一腳,考慮到她雙腿已癱軟,我們沒有踢,想將她放下去,看她自己是否能夠跪住。結果放了三四下,每放一下,她都是朝前趴著。我急了,抬頭看了看小游,他臉上鐵青,豆瓣大的汗珠吧噠、吧噠地往下滾,那手也哆嗦得厲害,顯然是嚇壞了。
我真想罵他一句,沒個X用。一到關□時刻就不行了!可刑場上有紀律,行刑人員不能說話,要表達什麼,只能靠眼神、手勢,我空出一隻手來,用力向小游一推。他往後退了幾步,我一個人移到鐘海源的後背,琢磨了一下,先跨一步左腿,讓她的臀部在我兩腿之間。又俯下身,用右手從她的腋下插進去,以手掌抬起她的胸,我左手壓住她的後腦杓,慢慢地放下去,這樣她的上身終於呈現出一個小小的坡度……
我回頭向黃副營長使了眼色,他滿臉焦灼的神情,恰似除夕之夜的娃娃們手裡拿一根點著的捻子,等著去放院子裡的焰火。我一鬆手,剛抽身,一陣風掣,他就竄了上來,槍口一下抵住鐘誨源的右背處。「砰」的一響,我看到她恍如被電擊中跳彈了一下,可末等塵埃落定,她的身子就被一片白大褂淹沒了,那份好似虎口奪子的急切,驚得黃副營長趕緊將槍口提得高高的。他一邊嘴裡罵著,一邊拉開槍機,黃珵珵的子彈一發、一發地跳了出來……
撲上來的是三、四個軍醫.他們解下鐘海源胸前的大牌子,就往車蓬裡送。此時,蓬帘開了,我一眼看去,裡面有一盞亮似白晝的燈,車蓬架子上吊著一個簡易手術臺,邊上已有醫生、護士了。雖人影幢幢,卻紊而不亂,動作迅捷,配合默契,並不亞於手術室裡無影燈下。乍看上去,本應讓人感到有救死扶傷的美好,可那床充當簡易手術臺的擔架,破壞了這份美好,它是U形的,血水順著兩頭瀉成了鮮亮的雨幕,刑場上瀰漫開一股濃濃的血腥氣。我,小游和黃副營長,就站在車廂後,黃副營長几乎眉毛不眨一下地看著,彷彿在審視一幅百分之一的軍事地圖,小游則戰戰兢兢,驚恐與迷茫,恍如兩根交叉的繩子在他臉上不斷搓絞,那五官都幾乎挪位了……
黃副營長發現了,對小游喝道:「你還有臉穿軍裝?你給我滾,滾到那邊上去!」血水愈加密集了,不但溢滿了車底板,還滴滴嗒嗒地濺落在地上。我聽見一位主刀的軍醫,透過口罩,含含混混地講了一句:「快點,快點,人死了……」
也許是車廂裡滑得實在難以移步,一位五、六十歲的老軍醫,拿起一個拖把去揩底板上的血水,揩幾下,又嘩嘩地擠進一個紅色的塑料棉裡。約盛了半桶,他跳下車,拎起它走到池塘邊,將血水倒進了塘裡,不一會兒,整口塘全染紅了,也許血腥味讓魚也覺得了窒息,一條條的魚兒扑楞楞地跳出水面,從遠處看去彷彿是誰使了什麼魔法,讓一片光閃閃的銀幣在猩紅色的絨毯上跳起了芭蕾……
站在土路上正與人聊著什麼的王科長,不知是開始沒有注意,還是注意了卻未曾料到會出現此等景觀,此刻,他幾個箭步衝過來,手指幾乎戳在老軍醫的臉上,「你們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也不瞧這是什麼地方,池塘裡也能隨隨便便倒血?」老軍醫側臉看了一眼圍觀的人群,這才像明白了過來,臉上的憤懣稍縱即逝,代之而起的是誠惶誠恐,唯唯諾諾……
車蓬裡的「手術」終於完了。我看見他們在給屍體穿衣服。說實話,在這之前,雖有時心裏犯嘀咕,或是一陣緊張,但還未感到害怕。當屍體從車上似草袋般丟了下來,我害怕了,而且這一生還從未這樣魂飛魄散過!
屍體丟在地上,剛好是臉朝天,我的胃裡當即痙攣不止,一股熱辣辣的苦汁直往喉嚨裡沖。我極力抑制自己不要嘔吐,轉過了頭,看見了黃副營長那張神情大大咧咧的煙灰色臉,也許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場面,猶如他習慣了從沒有架子,隔三岔五到戰士中走走,不是捶捶誰的肩膀,抱抱誰的腰,就是開上幾個過火的玩笑,讓當事人哭不是,笑不得,而周圍則一片哄堂喝采……
我明白這又是他的一個「過火玩笑」。我們部隊發的半自動步槍子彈,拿彈頭在地下磨幾下,打出來便是開花彈。可執行槍決任務時,從沒有誰要求過使用開花彈。也許,他有打開花彈的癮,平常撈不著機會,而眼前有這樣的機會,但如果犯人家屬會來收屍怎辦呢?
公安,法院方面的人過來了,有人手裡拿著照相機。黃副營長命令我給屍體再掛上牌子。小游的魂,頓時附到我的身上,腿哆嗦得厲害,不是在走步,而是在拖步,好不容易揀起了牌子,又蹭去屍體邊,我不敢看,更不敢搬弄那腦袋,便閉上眼,像孩子們玩套環遊戲一樣,將牌子上的鐵線,對著那後腦杓的方向套去,抖抖地套了幾次,終於套上了,又往自己這邊一拉,牌子一放,便算是完成了任務。鎂光燈辟裡啪拉地閃了一通,正面,側面,全景,特寫……為的是要確鑿證實不會有一天,鐘海源又突然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她的腎取走了,她的身子也被裝進了那輛白色的救護車,她被利用得很徹底,很乾淨,既用於移植腎手術,又給了副營長以打開花彈的樂趣,而且日後將天長地久地浸泡在福爾馬林水裡,供大夫,學員們作解剖標本。
我和小游都真受驚了,我們卻沒有按老規矩去吃壓驚酒。回連隊途中,我又碰上了第一監獄裡一位熟悉的老管教幹部,這是個五十幾歲的女同志,她關切地問起行刑情況。我告訴她,並問起鐘海源家裡為什麼沒有人來收屍。她片刻無語,我又問了她一遍,她才似乎從恍惚裡明白過來,一聲長嘆:「父母死了,丈夫離婚了,家裡沒有人了……」
黃副營長去吃了壓驚酒。也許是多喝了幾兩,回到營部,那話像可樂的泡沫一樣冒個不止。有幾個幹部聽了,過了些日子來問我:黃副營長說,那天在刑場給那女犯取腎,他看得一清二楚,連人家的陰毛都看到了……
「扯蛋!我的個子比副營長高,那擔架的位置又比我的頭高,我什麼都沒能看到,他能看到?!」黃副營長又多了一筆吹牛的談資,也許在兵營裡流水般的新兵眼裡,他也多了一分神秘的色彩……
不過,他總歸是位好人。我在刑場上的表現,要說也是一塊白豆腐,看看可以,但要認真起來,是經不住摔的。而小游,則更是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刑場回到連隊,他又一連躺在床上一個禮拜,發高燒,吐胡話,像是剛從地獄裡夢遊了一遭回來……但黃副營長並沒說三道四。若他有挂綱上線的嗜好,不久後,我不會被提幹當了排長,小游也當不成五班班長。
我們都應該算老兵了,也有了上刑場的經歷。可以後每逢老兵們就此向新兵們津津有味地神聊時,我們都在一邊悶著頭抽煙,就是我與小游單獨碰上,我們也都不提及此事。這並不意味著我對其他老兵說這些事反感。軍隊當然是國家機器的主要力量,何況直接維護社會治安秩序的武裝警察部隊,戰士們一旦拿起了槍,這槍就不是吃素的,新兵們必須對此有充分的心理準備,老兵們以此為自豪也就可以理解。可他們斃的都是刑事犯罪份子,殺人,強姦犯,搶劫,投毒……那罪行都是鐵砣般實打實的。斃掉一個,你感覺社會就少一分暴虐,多一份安寧,少一叢棘藜,多了一掬綠蔭。
而我們參與槍斃的是兩個政治犯,她的全部罪行,與其說在王科長給我們看的那一迭材抖裡,不如說就在她們的腦袋裡。那時,雖然我還沒有今天這樣的認識,可隨著歷史的前進,祖國終於從極左的狂亂中漸浙清醒過來,我想起自己曾親眼目睹一個並沒有對社會作惡的人,竟遭到如此慘烈的毀滅,我的心裏是發虛的,抑或說充斥了後怕。為了心靈能夠平衡,我寧願相信鐘海源的思想是反動透頂,永遠合不了時代的潮流,而不願她這個案子,在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也成了冤假錯案,能夠獲得平反。
一年,二年,三年過去了。除了當年的五、六月間,福州軍區的《前進報》在一版醒目位置發表了題目大意為「xx醫院敢闖國內外醫學禁區;人體腎移植手術順利成功」的消息,對我來說,我曾參與對鐘海源行刑的一切痕跡,都淹沒在似水流年之中……
1981年夏天,我回家探親。一天中午吃飯時,父親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事,放下筷子,神色鄭重地問我:「我聽說第一監獄幾年前槍斃的一個女犯,姓鐘的,最近平反了,她是不是你們槍斃的?」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我一下愣住了。作為兒子,我瞭解父親,他即使不說,我也知道他對這類事情的態度。他人雖正統,卻決非僅是部機器上跟著轉的螺絲釘──正統得麻木。他身上保持了相當多的平民感情,這一方面和他的少年經歷有關。
此時,我母親也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起我來,審視中,還有幾分隱隱地擔心。
「沒有……聽說,我們連裡……沒有……槍斃過女犯。」
我的喉嚨裡像被什麼哽住了,我勉為其難地吐出這句話。又拿起筷子,強自鎮靜地挾了一下菜,立即埋頭扒起飯來。可胃裡又是一陣抽搐,手為之一悸,筷子掉在地上,也許臉色也難看。母親忙問我:「你那裡不舒服?」
「沒什麼,喉嚨哽住了……」
飯後,我去了地區人民法院。法院裡有我一個中學時代的同學,我想請他證實父親說的情況。他在文件櫃裡翻了翻,果真找到了省高級人民法院對鐘海源的平反書。我拿在手裡,看了一遍,又一遍。這一張薄紙,猶如一把銳利的五齒耙,將原以為枯萎,凋落了的,卻一直頑強蟄伏在心靈深處的全部細節、全部視覺、全部嗅覺、全部感覺,一下給狼狽殘籍地扒拉了出來。
最後的早餐,牆上凹陷處的鏡子殘片。白得透明的肌膚。紙箱般輕飄的軀體。又長又粗的金屬針管。體內像撕扯什麼,又像擠裂什麼的異響。小游鐵青色的臉,豆瓣大的汗珠。黃副營長,除夕之夜的娃娃們手裡拿一根點著的捻子,等著去放院子裡的焰火。一片翻動的白大褂。鮮亮的紅雨幕。拖把、塑料桶。一片光閃閃的銀幣在猩紅色的絨毯上跳起了芭蕾。過火玩笑、開花子彈、套環遊戲、鎂光燈、壓驚酒、陰毛、福爾馬林溶液。剖開縫上、縫上又剖開的標本……
它們旋轉著我,擠壓著我。它們俯視著我,追逐著我。
我大汗淋漓,襯衫冰冷地貼在脊背上,我昏天黑地,站起來,一腳高,一腳低。
那同學充滿狐疑地問道:「這女的,跟你……是熟人?」「不,她死在我們監獄……」。
這天夜裡,我又通宵失眠了。
責任編輯:先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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