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僅剩殘垣斷壁的老宅,父親一臉悲傷和無助(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看中國2016年12月23日訊】放在歷史長河中,一幢房屋倒塌引發的爭議,會如同一粒塵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它的滅失與恢復,對於個體而言,價值卻非同尋常。
父親的房子被人強拆了!
8月10日,聽到這一消息的我,急忙從京城趕回老家時,在鄰居牆角的一隅,父親獨自坐在一把椅子上,望著一堆殘瓦破磚,暗自流淚。
7年前的一場車禍,讓這個漢子喪失了昔日的雄風:經過開顱手術後,他三分之二頭顱被一種叫做「鈦」的金屬所支撐,法醫鑑定為智障人士。
我不是太樂意接受這種稱法,但是他生活中的種種表現,比如語言表達不清,部分失憶,甚至有時叫不全鄰里街坊的名字,情緒波動較大,易激動,個人衛生已經不太講究,等等,諸如這些時時提醒我:他已不是法律意義上的完全民事行為能力人。
萬幸,他基本生活還能自理,沒有臥病在床。
年輕的他,也有一本「屌絲」奮鬥史:一窮二白入贅,經營過修車鋪,開過小型釀酒作坊,從湖南韶山販過生豬銷售,收購過稻穀棉花,什麼生意賺錢做什麼,因為腦袋「活泛」,甚至被「舉薦」做過幾年村幹部,直至村長。
在湖北省公安縣鄭公鎮,用一個親戚的評價,父親當年可是「社會上混得開」的人。
誰拆了父親的房子
一個江南小鎮上的江湖,能有多深?喪失勞動能力的父親,在村裡已無威嚴。證明之一是,即使在村裡再也找不出有比父親更嚴重的病患,父親的「低保」卻遲遲未予解決,母親並非貪那每月幾十元的農村低保補助,而是因為低保對象看病能夠享受「無門檻」救助。車禍後,大腦受損的父親光顧醫院是常有的事。
被拆的房子,是他一手修建起來的。準確地說,這是四間「臨街商鋪」,帶人強拆房子的村幹部說,房屋面積僅有60平方米。
到底是多少平方米?村裡人都不糊塗。早些年的生意均在這裡進行,房後面還建有一個約100平方米的鱔魚精養池。
至今,這裡還沒有學區房的說法。但房子前一河之隔便是鎮初級中學,人躺床上就能聽到上課鈴響。記得小時候在這所學校上學,夏季河水很淺,午休「睡過頭」,我便會抄近路,慌慌張張涉河而過,飛奔進教室。
鄭公鎮還沒有被拆並前,村民行經這裡表明已經「到了鎮上」。房齡大約有20餘年,這是一塊宅基地,如今土地的價值可能已遠遠超過房屋本身的價值。
誰拆了父親的房子?各種說法不一。高橋村村支書任修坤堅稱是自己個人行為,但是強拆事發當天,現場曾有公安縣財政局的幹部,並且房屋被拆後派出所出警時明確表示:強拆他人私宅是要被判刑的。村民告訴我,村支書個人哪有膽量敢拆私宅?母親據此推斷,鎮政府是授意或者知情的,任修坤「頂雷」之舉根本站不住腳。
但是,為什麼要拆一幢房齡只有20餘年的合法房子?任修坤的說法是,房屋遮擋了行人視線,拆房是為了公共利益。不能確定的另一個說法是,拆舊房改造能從上面要到政府項目資金。
欺騙與肆意不履約
房子修建時,高橋村還不叫高橋村,叫高潮村,鄭公鎮尚未被並入章莊鋪鎮,曾經有一個朋友寫文章調侃我來自一個「到了高潮就會叫的地方」。
我回家面見任修坤時,他拿出一張協議,上面有父親的簽字,內容是以1000元的價格拆掉父親4間房子的1間。為什麼拆掉了全部?得到的解釋卻是,推土機用力過猛了。
父親的身體狀況,村裡人無一不曉。母親在縣城幫人打些零工,補貼家用,拆除房子前沒有任何人聯繫過她。
「老頭子你怎麼看家的?1000元就把你的房子給全拆了?」母親第一時間趕回家後,無比憤怒地責罵父親。
「他們騙我簽,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父親囁嚅道。1000元可以做什麼?北京到武漢的一張機票錢,兩張高鐵票,或是一頓不算高檔的飯錢?即使在公安縣城,也買不到一平方米商品房。
賠償談判進行得非常順利。8月12日下午,在章莊鋪鎮人民政府院內,以會議紀要的形式,村鎮共同承諾,另行擇址建120平方米房子(含隔熱層),包括地基填土及打圍牆,工期3個月左右,具體建設細節滿足母親的合理訴求,達到「拎包入住」標準。
村支書主動請纓,擔任重建工程的「總工程師」,信誓旦旦「保證父母滿意」,並自行決定聘請其妹夫作為建房包工頭。
中間溝通細節之艱辛,非常人所能理解,須知權利真是爭取過來的!首先是工程開工緩慢,多次催促,紀要簽署近一個月才開工;其次面積「縮水」,實際使用面積只有108平方米,且用料質量不高。春節在即,工程進度緩慢,著急的我只得自行出資,聘請工人粉刷牆面、鋪地磚、購置馬桶等,完成本應由他們負責的部分工程,希望鎮政府履行約定,趕緊安排人手填土夯實(因新建房屋地基在一個池塘上)、打圍牆完工,由此才能各方皆安。
母親倒在維權路上
重建房屋預算多少?重建房屋資金來源何處?工程款是如何花的?當初涉嫌非法強拆的相關責任人如何處理的?我們只知道,帶頭拆房子的村支書,毫髮未損,其他,一無所知。村支書不止一次嘲笑父母:「給你修個皇宮。」
「要不是他大兒子在北京工作,一堵牆也不會賠!」有村民私下議論,「不賠你又能怎麼樣?」「還是他小兒子官做得不夠大,要不然,誰敢動他家一根毛?」村民私下議論紛紛。
村裡流言蜚語滿天飛,唾沫能夠淹死人,個別人認為:鎮裡和村裡這次惹了不該惹的主。大多數人則說:非法拆誰家的房子都不應該,何況人家是智障人士,弱勢群體。鎮村兩級領導應該以此為教訓,整飭作風,提高基層幹部素質,不能以「基層」為藉口,掩蓋乃至縱容違法亂作為、公然違反黨的政策和形象的行為。
11月底,村裡宣布沒有資金了,工程徹底停工。按照約定,工程其實已經完成大半。鎮裡表示要「爭取做村的工作」,督促加快完工。村支書說:「鎮裡只拿了8萬元,現在村裡也掏了錢。」鎮黨委書記親自到新宅現場,給村支書做工作,村支書卻擺出「大不了不幹了」「辭職報告早寫好了」的姿態,根本不理這個茬。
老娘跑去縣信訪局,拿出「協議」,信訪工作人員忽悠她說已電話通知鎮政府,責成他們按約執行,卻硬是不給填上訪「單子」,而沒有上訪回執,對鎮政府就沒有用。
無奈之下,老娘背著被子找到鎮政府,當晚被鎮政府兩位工作人員強行送至家門口。
意外發生了。「大黑子,你媽倒了,快不行了!你快回來!這幫狗日的……」12月13日晚上7點,父親在電話另一端吼道,電話裡,父親邊哭邊喊,大黑子是我的小名。父親在那邊大聲喊道:「我要使勁去打他們,打不到,他們跑得遠遠的。」
我趕緊致電附近親友。母親暈倒是真,整整一天沒有進食,情緒激動,從鎮政府的車一下來,「撲通」倒在了門口,渾身抽搐,無人敢上前攙扶,父親拉扯不動,趕到的親友分別撥了120、110。
寒冷的夜,母親一個人躺在冰涼的泥地上,長達近半小時。
鄉村豈能成為法外之地
中國城鎮化進程中,報導過的或者未經報導的,有多少和我父母一樣的受害者,忍受著失去房屋的無助與悲傷、維權的掙扎與痛苦、圍觀群眾的不解與非議?
放在歷史長河中,一幢房屋倒塌引發的爭議,會如同一粒塵埃,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它的滅失與恢復,對於個體而言,價值卻非同尋常。
我心裏一直有一個聲音:用法律和正義打敗他們!我自認,較真並毫不退步地去維權,是踐行一種孝道,那是父親的房子。他們不能因為一己之私而肆意妄為,卻不用承擔任何法律責任。
父母親一輩子最大的成就是培養兩個孩子研究生畢業,進了城工作。反哺養育恩,父母老了,我需要保護他們的人身與財產安全。
作為一個有些文化的人,我與村鎮的分歧更在於,合法的市井秩序與野蠻的鄉村權力的衝突。起先是根本不講法,然後是任意不履約,擺出一副「其奈我何」的架勢,在一個鄉村,這種惡習如果不能得到有效抑制,依法治國的中國夢,在鄉村那一邊將成空白。
在國家對公民物權的尊重越來越明晰和堅定的今天,憲法、民法、物權法等的立法精神,無不例外地告訴世人,「風能進,雨能進,國王不能進」的私人產權保護宗旨,正在中國大地推進,難道鄉村能夠成為例外麼?
一個村民的合法住宅,豈有說拆就拆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