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傅雷)很高興你在大學堂再次露面。
欣賞你這一席話:
「如果我真有能力保佑某個人,那我就要想辦法讓他倒楣,讓他吃苦。我會盡全力讓他處處碰壁,逼他進入絕境。只有苦難才能磨練一個人的心性,促進他的意識進化。我希望神不要給我平安,我希望神給我更多苦難。」
但有一半不認同。我相信,人間處處碰壁的倒楣者,不一定都是聖賢,但是聖賢幾乎都是通過處處碰壁的倒楣經歷而修煉過來的。
如果天或神將降大任於你,必然給你安排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空乏身、行拂亂所為的種種考驗。但是這些考驗,都是像明師給徒弟出的練習題,難度和深度都會因才而施,因層次而定,都是耐心而有序安排的最佳教程,絕不會讓你去無休止地無畏、無味又無謂地四處碰壁,因為他希望讓你在困難面前培養堅忍的勇氣和克服它的智慧,而不是要你在一次次失敗中喪失勇氣、智慧、堅忍、耐性。
另外,我對你這次露面說出很多次「煞筆」的口頭禪,想提出異議。
你上次露面曾啟發我寫了一篇《別人是鏡,鏡中是我》,讓我領悟到,我們遇到的每一個對自己心靈、情感、觀念有所觸動的人,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感受,都可以看作是映出了自己某個角度或方面的一面鏡子,儘管這面鏡子會放大、會扭曲,甚至有時會令自己厭惡,但那正是發現自身隱藏很深和偽裝很善的真實缺陷的良機。因為我們碰的壁,很可能是自己的心牆,我們突破的堡壘很可能是牢役自我的獄壘。
現在你把這一面面照出自我的鏡子,只當作一面面擋路的牆,讓自己的頭一次次去撞,用自己的嘴,一次次罵自己的影像「煞筆」。可是那每一個"煞筆"都對著你自身某處它們的真身訴著委屈,它們多麼希望你對自己更清醒,更寬容,多麼希望你能修正自身而更智慧,因為只有那樣,你的影像才會變得更清晰、更可愛、更智慧,不再「煞筆」。
那篇文章開頭我把你比喻成唐吉柯德,是深具褒義的。不同於國內宣傳的那種充滿貶義嘲諷的論調,我讀過的唐吉柯德的故事,給我的是一個不會武功但充滿騎士精神的騎士形象。他的沒有武功更讓他的騎士精神純粹而毫無功利與世俗的污染。他的貌似荒誕痴傻的思維與言行,正是能令他突破世俗和偽善的束縛而能獨立思考、特立獨行,並保持人性純良與靈魂真實的一種法門。
然而,今天我看到你有一點做的不如唐吉柯德。唐吉柯德可以和大風車去拚命,但絕不會罵人「煞筆」,相反他對所見之人,特別是他們的苦難、困境和無助的迷茫,都充滿同情,願意竭盡全力去寬慰,去幫助。
就算我們確實很「煞筆」,那能全怨我們自己嗎?我們自小到大就在迷魂湯裡游泳,渴了喝一口,憋了撒一泡。努力中,學習如何通過精緻的利己來包藏自私,用聰明人的狡猾來培養愚蠢。當我們偶爾清醒一些時,忽然看到正面對一個「煞筆」,當我們忍不住脫口而出時,有沒有想過,這個「煞筆」很可能就是幾年前的自己、幾天前的自己、幾分鐘以前的自己。
人類要想不「煞筆」,該有多難?!我不相信進化論,但相信達爾文對這種難度一定深有體會,深惡痛絕。在他看來,人曾經都不是生命,後來才活了過來;曾經微不可見,後來才長到看的見;曾經不是東西,後來才成了個東西;曾經不是人,後來才有個人樣兒;曾經沒腦子,後來才長出猴腦兒猿腦兒人腦兒;曾經連煞筆都不是,後來好不容易才成了煞筆和非煞筆的混合體。每一個轉變過程都充滿了漫長、複雜、可逆又輪迴往復的艱辛,達爾文痛苦地寫下了這人類如泣如訴的歷史夢境。一念出「煞筆」,如果能埋藏心裏,盡情消化,吸收,改良、再造,將生成為智慧;如果脫口而出,就是一次拋棄自我,忘卻歷史,失去耐心的表現。
而耐心的失去,正在於自己一味追求碰壁,只專注於碰壁的痛感,而不能專注於如何破壁、越壁和超越自我的煞壁。
對你建言,也是對我反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