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成都日報》反右鬥爭
五,我要活到「共產主義」
那兩隻討厭的「蒼蠅」成天都跟著我飛,揮也揮不去。每天晚上他們都守在我的門前,要不要還在窗戶上幌動下腦袋。我發現他們不是防我跑,是擔心我受不住壓力自殺。我想了很久該怎麼辦?最好的辦法就是把話挑明。三天後的一個早晨,我穿戴好衣服,刮淨鬍子,容光換發,一身精神,笑嘻嘻地向他們說:「不好意思,你們守了我幾個晚上,真辛苦,連茶也沒有喝一杯。我知道你們怕我想不通自殺,不會的!我要活到共產主義,要過一過‘點燈不用油,耕田不用牛,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的共產主義日子。請你們告訴張秘書長,我問候他。」
這一招還真靈,守候我的人第二天就撤走了,批判鬥爭卻升了溫,隔三差五一次大小會,逼令交待與流沙河、石天河、丘原、茜子等人的關係,說些什麼?密謀些什麼?漸次漸次迫我交出來往信件,我怕牽連他人,一個晚上,我將不少讀者對我小說《給團省委的一封信》讀後的稱讚書簡,一火燒掉。妻子看見問:「燒它幹什麼?」我回道:「別留著害人。」妻無言,臉色越來越憂鬱。市委張靜山副秘書長和他領導的反右五人小組,發現從我口裡摳不出什麼東西,又見我態度仍然強硬,便組織人拚命寫大字報,竟然將大字報貼到我住家街道門前的宿舍走道兩旁,花花綠綠有百多張。只要我上下班一經過,便有小孩子追著喊:「右派、右派,曉楓,黃澤榮……」我心裏不是滋味,但又無法表述與回擊,這些孩子並不明白事理,受政治空氣在操控,就像污濁河溝裡沒一個乾淨的蝌蚪。一天,我在家吃飯,一群孩子竟然追進院子來喊,我繼母動氣了,認為欺人太甚,一邊罵這些不懂事的孩子,一邊動手撕扯這些大字報,並邊撕邊罵:「你們做事也太欺人了,貼大字報貼在單位就夠了嘛,哪有貼到別人家裡來的道理?我兒子是右派我總不是右派嘛!……」妻子有點擔心,怕這一撕惹出麻煩。我不言聲,心里特高興:撕,撕,撕,撕個精光,連報社的一下撕才好哩!可能他們也認為此做法理虧,那兩個監視我的彭、楊極積分子也不敢上前阻止,無聲無息地溜回報社匯報去了,不過此後再沒人敢把大字報貼到家裡來,看來做人還得勇敢一點。
報社反右鬥爭搞得轟轟烈烈,批判鬥爭火力轉向新揪出來的右派楊蓓、陳澤昆、邱乾坤、蘇定生等人身上,倒把我閑置起來。我便借這閑暇時間,大讀特讀各種名著,如《契可夫短篇小說全集》和羅曼羅蘭的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書陪伴著我苦悶的日子,知識填補著我空虛的心靈,它給我啟迪,它給我力量。通過這些名著,使我更認識了眼前這是非顛倒的世界,人性的真善美醜也在這裡受到檢驗。想不到財貿組的王傳生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扔來一個小小的紙團,我溜進廁所打開一看,上面寫著這麼一首詩:「不要氣餒,不要失望,是金子永遠閃光,是膿皰一蹶不振!」我心裏一熱,險些流出眼淚來。想不到這位平時從無交往的同志,能冒風險送來關懷支持。又一天中午我去廚房取飯,一位姓劉的炊食員見四下無人,竟然給我一大杓紅燒肉,笑著小聲說:「吃好吃飽身體好,放寬心想開點,」我默黙點頭,以示感謝。
我獨坐椅上,抱著高爾基的《人世間》冥冥地沉思苦想:整個中囯無處不充塞著利與害,升和沉的格殺,善與惡,美和醜的爭鬥。在這無情的格殺爭鬥中,勝和敗往往取決於人的良知和靈魂的潔淨。可是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它不但污染了社會環境也扭曲了人性,造就出一個一個的變態的「英雄」,又傷害了一個一個活脫脫的純潔生命。這些「英雄」,這些生命,全是在這不見硝煙戰鬥中拚殺的結果。因此,每個人都自覺和不自覺地變成了一顆殺傷力極強的子彈,自已若要晉升提拔,就必須踩著對方的肩頭或射穿他的心臟,不然什麼也得不到。生與死,榮與衰,常常是一念之間。人,有生命有渴求的人,誰不趨利避害,誰又不為利祿奔忙?正因為如此,毛澤東「階級鬥爭」的學說,才把人的一切最卑劣、最無恥、最邪惡、最殘忍、最下流、最暴虐、最冷酷、最醜陋的靈魂調動起來,並貫以全新的、生動的、美妙的革命詞藻,讓人可以肆無忌憚地大膽作惡。於是,賣友求榮成了「追求進步」,落井下石成了「站穩立場」,捏造陷害成了「靠攏組織」,告密檢舉成了「追求進步」,一切被褻瀆,一切被顛倒,人世間再沒有寬容、憐恤、同情、仁慈。於是整個社會、囯家、民族全沉論墮落在你死我活的格鬥中。我曾經是這個墮落的追隨者,沉淪的營造者,但在這個時候仍有人關懷我,看來人世間仍有未被腐蝕泯滅的良心,怎不使我動容!
八月初的一個星期日,我和妻往帶著孩子去人民公園遊園,突然發現幾個面熟的人在我身後指指點點。我搜索枯腸想了會兒,原來是1952年「三反運動」我在市稅務局打過的「老虎」。那場近似玩笑式的運動早已結朿,他們也再不是「老虎」了,我卻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一下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迴避還是面對?我思慮片刻,大大方方走過去向他們深深一鞠躬,說:「同志,對不起,我當年把你們搞錯了,特向你們致歉。」這幾隻當年的「老虎」有些蒙了,靜了會兒,內中一人開懷大笑地說「曉楓同志,穩住,也許他們把你也搞錯了。」不待我回答,他們一閃身加快腳步離開了。我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喃喃自語:「也許他們把你也搞錯了……」
全國反右鬥爭在「毛偉人」的親自領導佈署下,取得了可喜的局面,除一些民主人士、名專家、名學者紛紛落馬外,運動忽然轉向黨內。一天,張烈夫總編輯將我叫到他的辦公室去,態度極好地教育我一番說:「小黃,對錯誤認識得怎樣?不要悲覌嘛,只要能下定決心改就是好同志,照樣會有前途。」
張總編輯是我1951年在市郊和平鄉土改工作團的團長,後又是我在三區工作的區委書記,他曾在煤油燈下手把手地教過我的識字,我也曾扛著槍保護他下村的安全,一年前他出任日報總編輯又調我來文藝組作編輯。用他的話說,我是他「看著成長起來的幹部」,可他沒有保護我,照樣把我定為「右派」。後聽人說,他想保,保不了,上面早早發下話:「曉楓支持流沙河《草木篇》,又參與茜子‘斐多菲俱樂部’,是個‘極右份子’!」有什麼辦法,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別人也有兒有女啊!
「我天天在思考,為什麼自已會成為右派?」我低低回答,望著他那張似笑非笑深不可測,刮得光光的臉。「這就對了!」他拍了拍我的肩頭,突然話鋒一轉說:「你和葉石部長關係不錯,他召開的幾次鳴放座談會,你是參加者。他在會上是怎樣動員大家發言的,說了些什麼?怎麼說的?」
我驟然感到:上面要揪葉石了。葉石是是中共成都市委常委,副市長兼宣傳部部長,主管全市教育、衛生、文化藝術口,不但有文化水平,還有很強的工作能力,對人不拿架子,是我最尊敬的一個領導幹部。我不能落井下石,便支吾其詞說:「葉部長沒說什麼呀!叫大家鳴放不能遠離‘雙百’方針。」他見我口風緊,只淡淡一笑說:「也沒什麼,上面叫問一問。」
當夜回家,我把這一情況告訴妻子。妻不相信說:「不可能啊!昨天葉部長還在市府大禮堂,向全市小學教師作報告,動員反右鬥爭。」果不出所料,一週後,葉石部長在全省黨代表會上,被省委書記李井泉親點為黨內「大右派份子」。40年後才知道有兩個原因把他打成右派。一是,他自來和省委一把手李井泉書記關係不好,1957年3月上北京參加全國宣傳工作會議,會後去看望中央一位老領導,出門恰遇李井泉也上門來拜望。李心虛,懷疑葉石向中央領導反映了他的問題;二是,他說李井泉未原原本本傳達毛主席反右鬥爭的指示,只有六條劃右派的標準,而沒有不劃右派的六條標準。提供這個材料的人是省委宣傳部常務副部長張守愚,也就是《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亊》作者張戎的父親。當然,這些都是共產黨內部狗咬狗的爭鬥,但也可以說明一點,反右是在整人,整那些不聽領導話的人。
全國不斷抓右派,右派也在不斷升級,從人民內部矛盾變成敵我矛盾;從思想意識形態變成了反動分子。我們逐步感覺到它不同於過去的政治運動,看來結果會不妙。因此單位對我們一步一步的加溫,開始還一邊工作一邊反省,後來只反省不再工作,再後趕到報社印刷廠去撤鉛版打雜,再再後是集中學習不准回家。有什麼辦法,應了古語「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既然是圈進鉄籠子裡的牲口,就等著屠夫的宰殺吧!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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