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鋒的手上曾有三道刀疤,那裡隱藏了一個時代的秘密,未曾被揭示。
在雷鋒還只是「解放」軍範圍內的模範時,他時常將刀疤示眾。作為自身苦難童年的一個例證,它與痛哭失聲的悲愴音調,合作打動了演講台下流水席般更換的聽眾。那一階段,在全國各地流行集會運動,名曰「憶苦思甜」。
刀疤為更廣泛的民眾所熟知,還是在雷鋒逝去之後。雖然是死於一場交通作業事故,但宣傳機器有能力將其演繹成一個「黨叫幹啥就幹啥」的「毛主席的好戰士」為人民服務到生命最後一刻的悲情故事。
能夠成為一個「新中國」模範人物,通常意味著自他出生的那一刻起,行止與生平遭際都有著不凡的警世深意。在《人民日報》1963年2月7日的報導中,這樣描述雷鋒的刀疤:
「雷鋒還不滿七歲。他在失掉一切親人之後,地主又強迫這個孤苦伶仃的兒童給放豬。住的是豬欄、吃的是霉米。冬天,衣不遮寒,他擠在豬仔窩裡,偎著母豬肚皮取暖。一天,地主的狗偷吃了他的飯,雷鋒打了這條狗一下,不料惹出大禍,地主譚老三揮起一把剁豬草的刀,朝雷鋒左手連砍三刀,把他趕了出來。」
「階級仇恨」已經呼之欲出,撲面而來。
50年之後,我去了雷鋒的故鄉湖南省長沙市望城區,以及和他生活了兩年零八個月的部隊所在地——遼寧撫順。一南一北,各建有一所雷鋒紀念館,裡面有他生平圖文並茂的看板展示,內容已經隨著時代變遷而有了多次更改。我在這裡不再能看到雷鋒的刀疤了。
那曾是多麼深刻在歷史記憶中的三道刀疤啊。
上文提到的人民日報報導,只是三道刀疤的簡短讀本。更為詳盡的敘事,流傳在各種有關雷鋒的傳記中。但關鍵細節是不斷變化的。到解放軍出版社1983年版的《雷鋒傳》(註:陳廣生著),情節已經發生了如下轉變:
「這是‘立夏’的前的一天,雷鋒磨快了菜刀,約了幾個夥伴一塊砍柴去……有個鄰居小孩說,‘蛇形山是徐二惡婆家的,到那去砍柴,叫那婆娘看見可不得了。’雷鋒聽了,眼珠一轉,想了想說:‘怕什麼!遍山柴草是風吹綠的、雨澆大的,關她徐家屁事?’……徐二惡婆氣得暴跳如雷,扑過去一把掀翻了雷鋒肩上的柴擔,順勢奪下他手裡的柴刀,劈頭就砍。雷鋒一閃身抽出了柴擔裡的扦擔,一邊抵抗一邊後退。徐二惡婆張牙舞爪地趕上去,抓住雷鋒手中扦擔,揮起柴刀在雷鋒手背上連砍了幾刀,雷鋒的手背頓時鮮血直流。雷鋒忍著劇痛,向徐二惡婆一頭頂去,把那惡婆頂翻在地,仰天亂叫。雷鋒乘機奪回柴刀而去。鮮血,順著他的手指滴落在山路上。」
這段頗具武俠風的劇情描寫,既凸顯了「徐二惡婆」的窮凶極惡,也兼顧了雷鋒作為模範從小就具備的智勇,並不為他丟分。
可問題是,雷鋒手背上的刀疤,不是地主譚老三拿剁豬草的刀砍的麼?怎麼在這裡變成了徐二惡婆的柴刀?
陳廣生是部隊作家,是所有雷鋒傳記作者中最著名的一個,曾去雷鋒老家做過調查。他在《雷鋒傳》中這樣描述雷鋒被砍後的事件進展:「雷鋒跑回家,六叔奶奶見他手上血糊糊的,忙問出了什麼事,雷鋒把上蛇形山砍柴的經過說了。六叔奶奶一邊罵徐二惡婆,一邊忙著拿黃草紙燒成灰,灑在雷鋒的傷口上,不許他再到蛇形山去砍柴。」
這一段描寫並無吸引人之處,只是為讀者就被砍事件作一後續交代。比較有價值的信息是六叔奶奶的出現。雷鋒在父母雙亡後,就住在他的六叔奶奶家裡。
雷鋒逝後,其生平故事,曾引起人們的懷疑。1963年,在中宣部和總政宣傳部的指示下,由湖南省委宣傳部、湖南省軍區政治部、長沙縣委、中國青年報駐湖南記者站、湖南省人民廣播電臺、長沙晚報等部門同志組成的調查組,在雷鋒家鄉長沙縣坪山公社進行了為期半個月的實地調查。調查結果形成報告,其中關於雷鋒被刀砍的部分是這樣描述的:
「雷鋒沒有在地主譚老三家放過豬,所以因打地主的狗被譚老三砍三刀的事也沒有。但群眾說,他在地主山裡砍柴,被地主用刀砍過,自己砍柴時,因曾砍傷過手,但手上的傷痕是哪一次砍的,大家都不能肯定。」
「說明:(1)雷鋒在母親死後,住在其六叔奶奶家,有一次去地主徐松林(綽號徐滿料子)的山裡砍柴,被地主的母親二姨娘看見,來奪砍柴刀,並砍了雷鋒的手(都說是用刀背砍的)。這個事很多人都知道。(2)據雷鋒的堂叔雷明義回憶,雷鋒有一次砍柴不小心,砍了自己的手指頭,傷得很重,流了很多血。」
即便確實是被「徐二惡婆」用刀背砍過,應該也不會流血形成傷疤。而且雷鋒的堂叔記憶中,雷鋒傷得很重的那一次,是自己砍柴所傷。在這次調查之後,關於雷鋒刀疤的來歷,就有了悄悄的轉變,地主譚老三消失了,各種傳記作品中開始聲情並茂的描述「徐二惡婆」如何製造了血淋淋現場。
但到了1967年,「解放」軍向雷鋒同志學習小組、雷鋒紀念館「換新天」「立新功」、首都學雷鋒聯絡站和遼寧省「八三一」總司令部一道,重新進駐雷鋒家鄉進行調查。要為雷鋒「翻案」。雷鋒「被地主砍三刀的經過」被列入重點調查問題中。
這裡只引述原安慶鄉鄉長、地下黨員彭德茂的講述吧。那是1967年10月2日,在坪山公社雷鋒紀念館內,面對聯合調查組全體人員,彭德茂說:「四八年上半年,雷鋒到山裡去砍柴,碰見地主徐松林(大學生,學打官司的),捉住雷鋒打了兩個耳光,雷鋒罵他的娘,地主就用刀背砍雷鋒的手,雷鋒還是罵,地主又用刀砍了雷鋒的右手腕,還說要打死他。雷鋒不敢回來,在牛角山躲了四五天,直到我和明義(雷鋒堂叔雷明義)去才把他找回來。手已發了炎,後由地下黨組織和貧下中農捐了些錢,替他治傷,並向地主講情,才沒有再打他。」
這個講述中,砍人者又由「徐二惡婆」變成了徐松林。彭德茂又增加了很多細節,包括雷鋒躲到牛角山上去,中共地下黨組織也隆重登場——在雷鋒家族血淚史的整體敘事中,地下黨組織一度發揮了重要的救濟作用。
這個彭德茂也是朵奇葩,可以單獨撰文講述。他大字不識一個,但編故事的能力強大,頗能代表中共建政初在各地政壇崛起的部分流氓無產者。這裡暫不詳述。
幾天後,他又對調查組提及此事:「雷鋒手被砍三刀,開始是地主用刀背砍雷鋒手背,雷鋒罵他的娘,以後又用刀口砍了肘子,刀丟到塘裡。雷鋒在塘裡躲了四五天,雷明義、我把他找回來的。」說雷鋒在「塘裡」躲了四五天,可能是調查組的記錄筆誤。在這裡,雷鋒被砍的位置,又從「右手腕」變為「肘子」部位——和手上的刀疤似乎已無關係。
彭德茂的講述,其實並沒有被雷鋒的傳記作者們所接受。所以,到1983年陳廣生在《雷鋒傳》中仍沿襲雷鋒大戰「徐二惡婆」的說法。
為什麼1967年,將雷鋒手上刀疤等事跡的再調查稱作為雷鋒「翻案」呢?道理很簡單,因為,《人民日報》最初關於雷鋒事跡的所有宣揚,基本上均本於雷鋒自己在「憶苦思甜」時期的講述。
「1947年在地主家放豬,一天我用小罐子煮了點野菜,煮好了準備吃,又被地主家的一隻貓推倒了,狗又跑來吃了我的。我就打了狗,狗也咬了我,但被地主婆看到了,她說打狗欺主,要打死我,拿了一把菜刀,在我手上砍了三刀,現在手上還有傷印。地主還罵:‘這樣的窮鬼打死十個少五雙,死一個少一個。’毛姨母(一個貧農)說情才沒有打死我,第二天把我趕出……」
上文是雷鋒生前在撫順人民廣播電臺講話時的部分內容筆錄,也是三道刀疤的肇始。
(網路圖片)
我在湖南省檔案館、湖南省長沙市望城區檔案館、遼寧省檔案館、遼寧省撫順檔案館,查閱關於雷鋒的開放檔案。我與雷鋒的親屬、同學、鄰居和朋友對話。我發現,之前所有對雷鋒的質疑,都是那麼膚淺。在很大意義上,雷鋒是一個虛構出來的人物。刀疤,在他所有被編造的傳奇經歷中,其實並不起眼。彷彿被時代吹出的帶有隱喻色彩的肥皂泡,它破裂的時候,我們發現,濃墨重彩、錦衣華服的雷鋒,節操碎了一地。
我與雷鋒的堂弟雷正球聊天,他家距離雷鋒紀念館只有500米的路程,他見證了紀念館內隨時代變遷而不斷修正的解說詞。官方敘事中的雷鋒,於他而言仍然是一個陌生人,雖然在雷鋒工作前他們在一個屋子裡睡了十幾年。雷正球說,雷鋒與徐地主家的這段衝突純屬虛構。雷鋒沒有給地主家做過活,當然也不可能被地主譚老三或他婆娘砍傷:「我們也根本沒見過徐地主婆。她沒砍過雷鋒。傷痕是雷鋒自己砍柴時砍的。」
屋子裡,還有雷正球的朋友和家人。在講述雷鋒「血淚史」時,我們常常笑作一團,屋子裡充滿快活的空氣。在正史的堂奧中正襟危坐的雷鋒,此刻被解構成一個深入時代骨骼裡的刀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