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時節,處處透著冰情雪意。讀宋詞裡的琵琶,一篇篇深情,憂怨,滿眼離愁別緒,滿腹鬱鬱寡歡。一聲聲「琵琶流怨」,一句句「相思撥斷琵琶索」宛如這冰天雪地,讓人感覺有一股涼意自腳底升起。
琵琶這名字在秦漢至隋唐時期,曾經是多種彈撥樂器的統稱。它們形狀相似,大小不同,像柳琴,月琴,阮等等,都可以說是琵琶類樂器。因彈奏時有「批」,「把」兩種技法,故而得名。東漢應劭的《風俗通》寫道「以手批把,謂之琵琶」,看到這種說法,可以想像琵琶名稱經過了漫長的歲月,從諧音的途徑,做了一點改變。這也如同一個人,小時候的稱謂更隨意一些,學名或者長大之後的名稱,總會顯得正式得多。
琵琶在古代曾經分兩種,其一是直項琵琶,漢時既已成形;另一種是曲項琵琶,大約在東晉時由西域傳入,在長期的流傳過程中,結合直項琵琶的特點,發展而成現在的琵琶形制。琵琶由古到今一直是四弦制,據說對應四時,中國樂器的形制常常蘊含寓意,由此可見一斑。琵琶淌過兩千年歲月長河,歷久彌新,直到今天還可以說是她的成熟期。這是一種不老的美麗樂器。
琵琶的誕生有一個古老而憂傷的傳說。公元前105年,漢武帝為了抗擊匈奴,不惜用和親的方式聯絡烏孫王,當然他捨不得自己的親生女兒,便把江都王劉建的女兒細君,封為公主,下嫁烏孫王昆莫當夫人。劉細君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和親公主,是絲綢之路上第一個遠嫁西域的和親公主。據晉代傅玄的《琵琶賦序》記載:細君公主和親烏孫時,漢武帝念她遠離故土,異域的風俗習慣,還有語言都不同於中原,難免思念家鄉,因此派遣樂工根據中原本來就有的,諸如箏筑一類樂器的原理,改製成一種能在馬上彈奏的樂器,這種樂器被樂師命名為「琵琶」。此時所制的是直項琵琶,後世稱為阮。也許這僅僅是一種傳說罷了,但琵琶與哀怨倒是真的結下了不解之緣。
忽聞水上琵琶聲
寫到琵琶最著名,流傳最廣的唐詩,自然是膾炙人口,被後世無數文人墨客引用最多的白居易的《琵琶行》。我向來背文章背詩詞都很困難,記憶力相當的不好,只這一篇琵琶行,當年讀過兩三遍即可全文背誦,固然是白樂天詩詞的通俗易懂、明白曉暢,加之詩人的真摯情懷讓人感動,喜歡這種音樂題材的詩詞也是原因之一吧。
潯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捻抹復挑,初為《霓裳》後《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
曲罷常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綃不知數。
……
在讀過的詩文時,描寫琵琶樂音的好句子,莫過於這裡的大珠小珠落玉盤,以及花底鶯語,冰下的泉流了。琵琶的音色明麗,清徹,不乏天真率直之氣,有錚錚傲骨,卻又撩撓人心。
不是不想用更多的詞彙來讚美琵琶,而是唐朝的白居易早已道出她的千般婉轉,萬種嫵媚。即便是白以後的唐朝詩人,北宋南宋的詩人詞人,也大多是引用,發揮琵琶行詩句的意境。這些人尚且沒有多少獨創,惶論我這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後進不才。
只是只是,我仍然想為琵琶說點什麼。曾經細細聽過一些琵琶曲子,有獨奏,有合奏。合奏好像大多是與箏一起,恰好也是我喜歡的樂器,聽合奏時,屏聲靜氣地聽這兩種樂器,如何配合與交流。只聽得,她們互相映襯,同氣連枝,各自為對方甘當背景,卻又都能成為樂曲的主角。琵琶顯得調皮活潑,箏則深沉細膩,對琵琶會有一種遷讓,大約是含著笑意看著琵琶的好動吧。
配合得絲絲入扣的她們,特性卻是如此不同,琵琶讓我不由自主想到史湘雲,而箏讓我想到林黛玉。天真率直,清徹亮麗是湘雲,含蓄溫婉,避其峰芒,在聯句時輸湘雲一籌的是黛玉,想像中的兩位紅樓人物性格恰似這合奏中的兩種樂器。巧合的是,湘雲和黛玉,也為我所喜歡:喜歡琵琶像喜歡湘雲一樣多,喜歡秦箏像喜歡黛玉一般深。呵呵,願上天莫笑我痴狂。
回到白居易的這首詩,當年以為「善才」與後面的「秋娘」皆屬同種性質的通稱,理解為琵琶專家或特長者,可憐我學習的不仔細,能背全詩,卻不分辨序言,所以,一知半解,囫圇吞棗,略知皮毛。待得知道這個善才原是指琵琶女的老師,難免要想白居易把她的彈奏寫得那樣的美好,樂天居士當時忘了樂天,清淚濕透了衣襟,不是白居易僅僅想借題發揮,而是琵琶女彈奏樂曲自有打動人心處啊!
琵琶音樂史上有名的曹善才,演奏技藝很高。與白居易同年的唐朝詩人李紳描述過他演奏的樂曲,有讀來餘香滿口的「花翻鳳嘯天上來,裴回滿殿飛春雪」,更有頗具李白想像力的詩句
「仙鶴雌雄唳明月」(李紳《悲善才》見附3)。曹善才出身於琵琶世家,其父曹保,其子曹剛,都是歷史上有名的琵琶演奏家。聰慧美麗如琵琶女,得曹善才老師的親傳,能讓詩人聽出鶯語,悟到泉流,想是技藝高超遠勝其他樂師的吧!能得名師指點,起點會高出許多,如此想來,竟然對琵琶女同情之外添了幾分羨慕。
興之所致,對照著讀讀李紳寫老師曹善才的琵琶和白居易寫其徒弟的琵琶,看看有無更有趣的發現。
李紳提到曹善才彈琵琶的背景:「金鑾殿開」,「天顏靜聽」,原來是在深宮大院裡,在天子穆宗駕前演奏,這和月色朦朧下的潯陽江畔相差何止千萬里。李紳大約也在坐中吧,他說與會者裡還有很多的樂師,起先蘆笙聲,玉笛聲忽高忽低地喧鬧玩樂著,聽得唐穆宗指名要曹善才彈琵琶,那些嘈雜紛亂的音樂聲才頓時安靜下來。這位頗受喜歡宴樂的皇帝青睞的曹善才,技藝確實非同凡響。李紳的妙筆寫道:在琵琶聲中,花兒開了,金鳳在呼嘯,漫天春雪飛舞著,連仙鶴也雙雙受到樂音感染,它們竟然對著明月歌唱。
這些想像,比之白居易所寫琵琶女的音樂聲,很是多了一些力量感。不僅如此,彷彿視野開朗開闊了許多,聽者能夠通過動態的美,感悟其中蓬勃奮發的精神。這,僅僅是男樂師與琵琶女子的區別嗎。同樣一種樂器,甚至同樣一首樂曲,每個人所彈奏的效果都不一樣。與此類似的最常見事例是,每個人的字跡不一樣。男人與女子的字跡絕大多數通過外觀便能判斷出來,有力度的差別,字的形態差別等等,那麼樂聲大體上也能判斷出是男人還是女子所彈奏的嗎。具體地看,琵琶女與她的老師曹善才彈奏差別為什麼那樣大呢。
還是來看看幾個關鍵詞:場合,堂皇金鑾裡的應召奏樂和秋日江上的偶然相逢;境遇,宮庭當紅樂師與老大被忽略被傷害的孤苦伶仃女子;聽者,天子及其隨從,外加一群樂師對比幾位被貶謫,內心有憂怨的官員……有了這些差別,換了曹善才到潯陽江的小船上,他的琵琶怕也是「幽咽泉流冰下難」,「別有幽愁暗恨生」……
王國維說過「一切景語皆情語」,琵琶女的離情別恨,成為白居易筆下的景,詩人明著寫他人,讓旁人道出的卻是他自己的心聲。當年潯陽江頭的琵琶聲像黃鶯的聲音那般清脆,它低低地追憶著,傾訴著,如泣如訴的樂聲緊緊抓住人的心弦,讓相鄰船上的人們心潮為之跌宕起伏,欲罷而不能。大家為琴聲所感,都流下了淚水,白居易甚至指明了流淚最多的是他自己。
琵琶女的樂聲常能打動其師,讓曹善才大為佩服,也許他們的風格很不一樣,但是技藝是同樣的精湛,同樣的傑出。曹善才得到帝皇的稱許和嘉獎,然而琵琶女得眾人的淚水,受白居易一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分明珍貴許多許多吧。
公主琵琶幽怨多
潯陽江上的琵琶女是一位普通的樂女,她與琵琶的故事已經講完了。唐詩裡的琵琶還曾提到另外一些女子,或許身份懸殊,然而命運也是顛沛流離,淒婉哀怨。
詩人李欣寫的古從軍行,有一句「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全詩見附1),揣度正是寫前文提及的細君公主。相傳細君精通音律,思念中原故土時常懷抱琵琶彈奏,借樂音寄託自己幽怨難言的心聲。
漢朝另一位女子王昭君,和親比細君公主晚了好些年,但是她的故事流傳更廣更久遠。劉長卿寫過王昭君歌:(全詩見附2)
……
上馬辭君嫁驕虜,玉顏對人啼不語。
北風雁急浮雲秋,萬里獨見黃河流。
纖腰不復漢宮寵,雙蛾長向胡天愁。
琵琶弦中苦調多,蕭蕭羌笛聲相和。
誰憐一曲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
揮之不去的鄉愁,追不上落寞飛過的千隻雁兒,只能化成琵琶聲的幽深,婉轉,跳脫。沉魚落雁的容貌,一波三折的離奇經歷,勇於自薦的超人膽魄,構成王昭君的傳奇基調。昭君出塞這一千年不變的題材不僅在古詩詞裡俯拾皆是,戲劇,音樂,小說等等藝術形式都對其有過不凡的創作,有粵劇昭君出塞,另外還有同名琵琶曲。
或許琵琶自誕生起,便與出塞和親,與遠離故土孤立無援的境遇,與斬不斷理還亂的縷縷鄉愁結下了不解之緣, 劉長卿云「琵琶弦中苦調多」,指明了琵琶曲自古多哀苦傷懷之音。
後世有位宋無先生在他寫的《琵琶》裡更是直接坦白道:
一片相思木,聲含古塞秋。
琵琶是誰制,長撥別離愁。
短短二十字的五言小詩,把琵琶的特徵,性情,成曲曲調,甚至琵琶的產生與傳說一一點到,未用一個偏僻字眼,讀來朗朗上口,全無很多宋詩因濫用典故造成的氣息不暢。彈琵琶的不知是誰,且來想像成詩人的一位紅顏知己,投入地奏上幾首琵琶曲之後,沉醉在音樂中的她,慢慢回過神來,悠悠地對身旁的他問道:「琵琶是誰制?何事長撥別離愁?」
宋無被這突來暇想問住了,於是,便有了這一首活脫脫聲口如畫的小詩。這位宋朝末年出生,元朝發展壯大的詩人宋無,我想把他歸類為宋代詩人,可是有很多信息顯示更多的人當他是元朝人——宋兮無兮奈若何!
欲飲琵琶馬上催
琵琶是幽怨深情的,琵琶也是柔中有剛的,有不屈的靈魂,有高昂的氣度。從流傳下來的一些有名唐詩可以看出,唐朝時期,琵琶已經相當普及,唐朝是琵琶發展的高峰時期,如果說出塞與離愁是唐詩中琵琶的主調,那麼常會出現琵琶身影的軍事題材可以算是副調。
唐朝尤其是盛唐,國力強大,與周邊民族出現紛爭中常常佔有優勢,從帝王將相到普通百姓都很重視邊境戰爭中取得軍邊的將士。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出現了唐朝獨有的邊塞詩人派別。著名詩人王翰有一首膾炙人口的涼州詞: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面對這樣豪情滿懷,蒼勁雄壯的唐詩,實在無力去多寫什麼,很多時候語言都是蒼白的。中國古代的很多詩詞本就可以歌唱,邊塞將士出征前所聽到的琵琶曲,不會是為了抒發哀憐與幽寂,必是高亢嘹亮,鼓舞激勵士氣的風格。在心情低落或者鶯鶯燕燕有些膩煩時,吟誦一首涼州詞,定會有所感而精神振奮。然而,這裡的背景樂,只能是琵琶,換作任何一種別的樂器,效果都會大打折扣。不僅僅因了琵琶的泛音在各種樂器中是最出色的,音量大,音質也很清脆明亮。而且在細君公主的傳說裡,琵琶本就自馬上誕生,本就為了在馬上生活而產生,因為琵琶制式的輕便,秀美,讓她更加容易處於漂蕩不定的境況。有了這些理由,琵琶在此詩裡絕對無法被替換。
同樣是邊塞詩人的王昌齡,寫過一組從軍行,其中一首提到琵琶,從中也可以看出軍事題材與琵琶的過往密切:
琵琶起舞換新聲,總是關山舊別情。
撩亂邊愁聽不盡,高高秋月照長城。
原來那時的邊疆將士們舉行一些宴飲活動,也會有琵琶助興。詩人筆下的將士們隨著音樂在翩翩起舞,琵琶雖然新換了一個曲調,但是聽來聽去還是在訴說著離愁別緒這個不變的主題。奇怪的是,這個主題卻也聽不厭,聽不盡。這首詩沉鬱,含蓄卻又堅韌,有音樂和舞蹈的動,有秋月籠罩祖國山川的靜,有直抒胸臆的坦白,更有讓人無限想像、百般回味的玄妙。
其他幾位邊塞詩人如岺參,李益也在其詩作裡提到了琵琶,因風格類似,提一提二即可,無需再三再四的寫下去。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自己翻翻,體會下有了琵琶樂音作動的背景的詩歌,是否真的更有意境更有意趣呢。
有許多今人喜愛琵琶,觀唐詩裡的琵琶那隨處可見,百變而靈動的身影,想唐朝人亦然。對琵琶的熱愛,不僅在於外形輕巧秀麗,攜帶方便,更是由於她音色的多面性,正如史湘雲穿上男裝也是一位俊秀青年小生,琵琶曲的風格也是千姿百態,異彩分呈。比較出名的有激烈緊張,氣勢恢弘的武曲《十面埋伏》,《海青拿天鵝》,細膩悠遠,閑適抒情的文曲《昭君怨》《飛花點翠》等。值得一提的是,《海青拿天鵝》是迄今所能確定具體產生年代的一首最古老的琵琶曲,在中國音樂史及器樂獨奏藝術領域中是不可多得的寶貴音樂材料。(見中國古代音樂P154)
費了不少筆墨談論琵琶的起源,興盛抑或在唐朝中的幾種姿態,接下來看看在宋詞裡琵琶又是怎樣的面貌。相對於國力強盛的大唐,宋朝是積弱退讓的,在這樣的整體大環境下,可喜的是也出現了豪放超邁的詩詞作品,但遠不如唐代詩歌的雄渾壯烈,那是大唐詩歌才有的恢弘氣象。宋代詞曲更多的是婉約曼妙,細膩情深,而到了宋朝年間的琵琶,依然是哀怨,但哀怨與故國無關,依然撥離愁,只離愁與邊關有別。
著名詞人晏殊有個也是著名詞人的兒子,叫做晏幾道。怪怪的名字,且不管它。只說這首為人所熟悉的臨江仙:
夢後樓臺高鎖,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這麼熟的詞,還寫什麼呢,怕一寫便出錯,呵呵。只想說生活在宋朝的小晏活得自由而無奈。自由的是,出塞的琵琶,邊疆的琵琶,拿到晏幾道的筆下,就剩了相思。酒醉的夜裡,從寂寞地夢中醒來,遠方那人的兩重心字薄羅衣衫浮上心頭。記得與小蘋初相見的時候,她就穿著這件兩重心字的衣衫,當時彈的琵琶,弦上滿是相思意。不料這相思竟種到了心底,嘆一聲,細密的雨中連燕子也是雙雙飛舞啊,詞人在落花時節卻是形單影隻,花褪殘紅,芳春已去,此情此景,叫人怎能不相思?
晏幾道也是無奈的,他生性孤傲,儘管生在富貴之家,卻不屑利用其父晏殊開創的便利條件,一生只做過幾種小官。猜想就算他想寫出唐人琵琶的錚錚傲骨,想建功立業一番,現實也不能讓他如願。這是小晏的無奈,也是好多宋朝有志之士的無奈一嘆。
晏殊與晏幾道是宋詞裡一對讓人無法迴避的父子,雖然極喜大晏的格調,但這個小晏的小令卻總是讓我猶豫,倒底他們父子倆誰的詞更好更讓我歡喜呢,竟然始終無法給出答案。
比小晏略早的北宋詞人張先,一輩子生活富貴閑適,他也曾寫到琵琶:
木蘭花 玉樓春
相離徒有相逢夢。
門外馬蹄塵已動。
怨歌留待醉時聽,
遠目不堪空際送。
今宵風月知誰共。
聲咽琵琶槽上鳳。
人生無物比多情,
江水不深山不重。
聆聽古詩詞裡的琵琶單看此詞,最後一句頗能打動我,世界上最珍貴的是什麼?是情感。雖然天下人熙熙攘攘皆為利來皆為利往,但是最可貴最值得珍惜,一旦失去便永難再有的,只能是感情。在這一歲將盡的冬夜,默讀著一千年多前的中華先人用漢字寫就的這句「人生無物比多情」,漸漸,竟有淚盈眶。並不僅僅是借張先的酒杯,澆自己心中塊壘。此時此刻,簡化了的漢字依然親切,如果晚生一些年,在這個紛復繁雜的中國,不知還有無機會讀到這些前人用方塊字寫就的詩詞?
宋人慣用反語,譬如此詞最後一句「江水不深山不重」。印象中唐代一些詩句,多正說,詩仙李白就曾寫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等句式。倒是毫無遮掩,不扭捏作態,可愛率真而又樂觀得很。
想是有了瑰麗炫目的如許唐詩,宋人寫詩詞便要尋求別開生面,不得不另闢蹊徑。倘若把歷史上的朝代比做天上的星星,宋朝比之唐代要暗淡幾個等級,似乎相對來說宋人的性格整體上也要含蓄,蘊藉一些。然而含蘊並不意味著主張不明確,張先堅定的說,在「情」字面前,其他的,皆是淺陋不重要的。正是詞人的堅定,打動了我。至於張先本人如何,並不想過多辨識。著眼於詞句本身,不去想太多關於那只寫詞母雞的故事^_^
在隋唐時代,由於琵琶這種彈撥樂器的盛行,還形成了一種形制稍小,但是多了一條弦的五弦琵琶,那時的人們就把它稱為「五弦」。其音域比四弦琵琶要寬泛一些。我們都知道大唐時期,有很多日本人不惜冒險漂洋過海來到唐朝學習,中日文化交流相當頻繁,我所讀到的多部音樂書籍裡都曾提到,在日本正倉院,至今還保存著唐代傳去的阮、曲項琵琶和五弦。(中國民族音樂大系古代音樂卷P50)
聆聽古詩詞裡的琵琶
但是這種形狀小巧的五弦琵琶,大約在公元九世紀時,漸漸消失。我判斷宋朝音樂裡的琵琶,全部都是四弦制的了。這一點,在一些宋詞裡恰好有所體現,賀鑄在減字浣溪沙寫道「閑把琵琶舊譜尋。四弦聲怨卻瀋吟。……」,周邦彥的浣溪沙也有句「琵琶撥盡四弦悲。」
要說宋詞裡的琵琶接近唐風的,不得不提辛棄疾,感謝辛老夫子在宋詞中的自成一派,沒有被滿目山河的婉約挽住手腳束縛住思路。
綠樹聽鵜鴂。
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
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
算未抵、人間離別。
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闕。
看燕燕,送歸妾。
將軍百戰身名裂。
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正壯士、悲歌未徹。
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誰共我,醉明月。
從「綠樹」到「人間離別」是一個長長的序曲,依然是宋詞裡常見的春去留不住,連鳥兒也是尋常宋詞可見的杜鵑,鷓鴣一類。鳥啼聲切,詞人傷春苦恨。這些該是平緩,悠遠,淺淺抒情的前奏。
春已去,無需過多留戀……思緒在這裡稍稍停歇……
奔騰飛馳的馬兒出現了,曲風隨之一變!詭譎波折,緊湊激昂,一如唐朝的琵琶,也憐也怨,也幽也暗,但是總有不屈的風骨,不凡的氣度!
猜想這裡的「關塞黑」,「翠輦辭金闕」,仍然是在說著漢元帝時王昭君出塞和親的故事。不消提一生憂國愛國的詞人,對這樣的事情一定有他的看法,在多難多災,步步退讓的南宋提及和親事件,應是借前朝事,言說他本人的滿腹心事,傾訴壯志難酬的悲憤。辛棄疾一心想施展抱負,期望南宋能夠強大,現實卻總是不那麼如意。
是想到了冤屈的岳飛嗎?世間已無岳將軍。
從漢朝往上至先秦,今屬河北的易水河旁,白楊低垂,悲風蕭蕭。壯士荊軻準備出發去刺秦王,燕太子丹和他的朋友高漸離在河邊為他送別。高漸離擊筑,荊珂隨著樂聲高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先賢流傳下來的精神,化作一分分血脈,就在我們每個人的體內流淌。只是我們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發覺。辛棄疾與平常人不同,他二十歲的青春歲月便參與抗金戰鬥,他對祖國山川和黎民百姓都有著滿腔熱情,他慷慨悲壯,可惜壯志難酬。
激昂的曲段,有憤懣有傾訴有切望,有長嘯有高歌有悲吟,不是熱情,是滿腔熱血無處揮灑!蒼天可鑒,杜鵑亦知我辛某人的心事啊!杜鵑的淚已經流盡,它在啼血,那是它的血,也是愛國誌士的一腔熱血……
血和著淚流,長歌當哭,嗚……讀著讀著我的嗓子感到疼,彷彿是自己大聲抒發己見,悲慟激憤過後那般的嘶啞難受。安靜一下,暫時歇歇吧。
短暫的間歇過後,低沉,憂鬱,舒緩的尾聲,輕輕地響起:誰可以與我一起,就著明亮的月色,痛快共飲,一醉方休?
與辛棄疾有著較深交情的劉過,也屬心存天下,志向高遠之輩,卻落得一生布衣,靠寫詩文排遣心中鬱悶。此君有一首滿庭芳:
淺約鴉黃,輕勻螺黛,故教取次梳妝。
減輕琶面,新樣小鸞凰。
每為花嬌玉軟,慵對客、斜倚銀床。
春來病,蘭薰半歇,滿笐舞衣裳。
悲涼。
人事改,三春穠艷,一夜繁霜。
似人歸洛浦,雲散高唐。
痛念平生情分,孤負我、臨老風光。
羅裙在,憑誰留意,去覓反魂香。
在這首詞裡,看不出劉過的抱負,亦看不到他的主張,所寫的皆是若有似無的閑愁,以及詞中女子說不清道不明的淒涼。不知劉過本人隱藏在了何處,詞中女子又是誰,我不知道,也不想知曉。這一首詞只是讓我心驚,恰似身旁景色如常,一片靜謐之中,突然傳來一聲鐘響,重重捶在了我的心上,讓人無法防備,欲躲卻無法躲藏!人歸洛浦,雲散高唐?說的是史湘雲?是指那個說話咬字不清的湘雲?是那個划拳喝酒吃鹿肉的史大妹妹?是那個聯句才思敏捷以一敵三的枕霞舊友?是酒後躺石床上兀自念詩芍藥也飛來作伴的雲妹妹?
把琵琶比作史湘雲的,是我這個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寫到琵琶詞,說雲散高唐的,是南宋文學家劉過劉改之。史湘雲又是誰呢?是劉過之後六百年才出現的清代小說家曹雪芹筆下的女子,曹在他的紅樓詞曲中寫湘雲結局「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江……」越想越詭異,拎不清理還亂。
若說讀前面辛棄疾的那首賀新郎,感到嗓子嘶啞著疼,讀劉過本是似夢閑愁幽深抒懷的這首滿庭芳,卻是難過得心疼了。這個我喜愛的女子史湘雲,我以為紅樓中她是唯一具有魏晉風骨的,她的天真,她的超邁,她的嬌憨,她的直率,她的毫無機心,她的活潑調皮……我無意中把她比做琵琶,把琵琶看成她,卻不想在讀近千年前宋人寫的詞裡發現如許關聯。那幾句詞觸目而驚心,剎那間生出無法言說的痛楚,花開花落尚且引人感懷恨春歸無覓處,人聚人散,又叫人怎能不憐惜不心碎神傷?
宋詞裡的琵琶徹底把我擊倒,好一陣沒能緩過來。滿腹心事欲訴不知向何處訴。放下這篇文字,出門散步。呼嘯的北風迎面吹來,雖然冬日太陽高照,但堅持了一會兒便返家,好大好冷的風啊。彈了一支曲子,想到詞別是一家,不如再寫寫宋詩,調整一下心情。
詩到底是當時人們眼裡的正統,前文說在宋詞裡琵琶與出塞關係不大,宋詩卻迥然不同。宋人寫的詩和唐朝詩歌題材差別不大,似乎知曉了漢代公主與明妃出塞和親的故事,也見識過唐代江州司馬在潯陽江上的淚水,理解起宋詩裡的琵琶便絲毫沒有困難。宋詩裡的琵琶幾乎一半是昭君出塞,馬上琵琶,一半是潯陽江女,司馬青衫濕。再有就是邊塞,以及富有生活氣息的場景描寫了。這樣的現象也不奇怪,早有晉人王羲之在《蘭亭集序》一文中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唐代人聽漢朝人故事寫明妃出塞曲,宋朝人不僅聽漢朝故事寫詩詞,也可以聽唐人寫的出塞詩歌、看白居易寫的琵琶行再作詩詞,唐人詩文及相關事件到了宋朝,是謂典故也。正如釀酒,上了年頭的酒便格外醇厚香綿,前朝事情到了今朝,也就成了典故。
讀到不少詩人憑弔,懷想潯陽江上的那一場相遇,油然而生感慨,原來那些在我眼裡都視為古人的詩人,也在追思他們眼裡的古人啊!宋人白玉蟾在潯陽江頭思量,香山一去三百秋,而那浩浩江水,依然奔流不息,不禁悲嘆「長江不管愁人恨,淚與江波不寬余流。」詩人的追悼悵惘之情可憾天地,讀來直入心扉,感人肺腑。
南宋詩人洪咨夔,寫過好幾首病中詩,他有一首《病中獨步》,別有趣味。雖然隻字未提遇到的人是何種樣貌,就連性別也不得而知,但是越品越有人面桃花的韻致,甚至更婉轉更具有想像空間。
病將春到眼慵開,只為梅花猛一來。
何處琵琶推卻手,舉頭啄木起林隈。
生病的人總是睏倦,乏力的。只因不願辜負這早到的春天,勉強出來信步走走,卻也是懶懶的沒精神。忽然眼前一亮,前邊是梅花盛開嗎?一大片梅樹,連綿成林。在那山形彎曲的盡頭,有一位佳人,正抱著琵琶撥奏著叮咚作響的美妙樂音!在梅花開放的時節,意外聽到一位佳人彈撥琵琶曲,詩人的病也好了一大半吧。只恨與佳人素不相識,「何處琵琶推卻手」,哪裡來女子?住在哪兒?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恰好被「我」遇見呢?詩人一定是想到了好多好多問題,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道起。最後詩人有沒與女子道話,女子怎麼回答,從詩裡無法找到可用信息,只有去想像、猜測和再三品味了。
值得一再回味的詩,便是留有餘韻的好詩。我想說,洪咨夔他成功了,人面桃花那首詩讀過覺得美,也令人難忘,這一首,梅林香徹骨,琵琶韻撩人,病中偶遇,有無限種想像,無數種可能。讀過覺得美,再讀會覺得更美。
這裡要說明一下,因琵琶是木製的,而用撥片撥奏琵琶正是唐宋時期的方法,所以有此「舉頭啄木」的形容。
在笛的那一篇裡,提到過則禪師的詞,宋朝的另一位佛家弟子釋梵思,寫過一首頌古詩,一樣頑皮,且富有田園氣息。
頌古九首
摘楊花,摘楊花,
打鼓弄琵琶。
昨日栽笳子,
今日種冬瓜。
讀這首小詩,心裏很是恬淡,安靜。我想,不論是熱血的愛國誌士,還是憂國憂民的邊塞詩人,抑或感懷傷世的男男女女,總歸需要日常菜蔬的滋養,所謂一飄一飲,一飯一羹是生活真諦。親手栽笳種瓜,是不是味道格外香甜?這釋梵思雖生在宋朝,想也是個調皮搗亂,生性頑劣的和尚。這弄琵琶,栽笳子,種冬瓜,讀得我,心裏樂開花。
附1:古從軍行 李頎
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斗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
野雲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
胡雁哀鳴夜夜飛,胡兒眼淚雙雙落。
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
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入漢家。
附2:王昭君歌 劉長卿
自矜嬌艷色,不顧丹青人。
那知粉繪能相負,卻使容華翻誤身。
上馬辭君嫁驕虜,玉顏對人啼不語。
北風雁急浮雲秋,萬里獨見黃河流。
纖腰不復漢宮寵,雙蛾長向胡天愁。
琵琶弦中苦調多,蕭蕭羌笛聲相和。
誰憐一曲傳樂府,能使千秋傷綺羅。
附3:悲善才 李紳
穆王夜幸蓬池曲,金鑾殿開高秉燭。
東頭弟子曹善才,琵琶請進新翻曲。
翠蛾列坐層城女,笙笛參差齊笑語。
天顏靜聽朱絲彈,眾樂寂然無敢舉。
銜花金鳳當承撥,轉腕攏弦促揮抹,
花翻鳳嘯天上來,裴回滿殿飛春雪。
抽弦度曲新聲發,金鈴玉珮相瑳切。
流鶯子母飛上林,仙鶴雌雄唳明月。
此時奉詔侍金鑾,別殿承恩許召彈。
三月曲江春草綠,九霄天樂下雲端。
紫髯供奉前屈膝,盡彈妙曲當春日。
寒泉注射隴水開,胡雁翻飛向天沒。
日曛塵暗車馬散,為惜新聲有餘嘆。
明年冠劍閉橋山,萬里孤臣投海畔。
籠禽鎩翮尚還飛,白首生從五嶺歸。
聞道善才成朽骨,空餘弟子奉音徽。
南譙寂寞三春晚,有客彈弦獨淒怨。
靜聽深奏楚月光,憶昔初聞曲江宴。
心悲不覺淚闌干,更為調弦反覆彈。
秋吹動搖神女佩,月珠敲擊水晶盤。
自憐淮海同泥滓,恨魄凝心未能死。
惆悵追懷萬事空,雍門感慨徒為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