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帝嚳那夜雖則出了一個賞格,但不過是個無聊之極思,並非是的確靠得住的,所以仍是踱來踱去,籌劃方法。暗想今夜雖然勉強過去了,明日怎樣呢?前日到亳都調兵的文書,不知何日可到,司衡羿的救兵不知何日能來。那蠻兵果然盡銳攻過來,這邊的臣民衛士究竟抵不抵得住?假使抵不住,那麼怎樣?就使抵得住,但是衝不出去,糧食沒有一日可以支持,仍是危險,那麼又將如何?正在一層一層的盤算,忽聽得裡面有呼喚盤瓠之聲,不覺信步的踱了進去,便向帝女等說道:「到現在這裡危險的時候,汝等還要尋一隻狗,真是好整以暇了。」帝女道:「女兒亦知道現在的危險,但是仔細想想看,父親如此仁德,上天必能垂佑,決無意外之虞,所怕的是女兒帶在身邊,未免為父親之累。所以打定主意,萬一到那個危急的時候,拼卻尋一個死,決不受賊人的恥辱,父親亦可脫身而去。不過再想想看,就此尋死,太不甘心。那只盤瓠非常雄猛,非常聽女兒的說話,但願它咬殺幾個賊人,那么女兒雖死亦無恨了。剛才有好許多時候不看見它在身邊,所以叫宮人尋一尋。」說著,眼淚流個不祝常儀道:「女兒之言甚是,妾亦正如此想。」
這時候天已微明,只見那盤瓠從後面直竄進來,嘴裡銜著兩件東西。仔細一看,卻是兩個人頭,血肉模糊,辨不出是什麼人,早把常儀、帝女及宮人等嚇得魂不附體,用手將臉遮著,不敢正視。那盤瓠將兩個人頭放下之後,忽而跳到帝嚳身邊,忽而跳到帝女身邊,且跳且喘,非常得意。帝嚳也自駭然,然而心中卻已猜到了幾分,慌忙走到外邊,叫人將兩顆頭顱拿出去,細細察看,的確是蠻人的頭,一時總猜不出盤瓠從何處去咬來的。有的說,或者是附近居住的蠻人;有的說:或者是深夜之中來做姦細、窺察虛實的蠻人,被盤瓠瞥見,因而咬死。
大家聽了這一說,都以為然。那時淥侯在旁說道:「昨日不是有一個受傷的蠻兵被擒嗎?何妨叫他來看一看,或者認得出是什麼人呢。」帝嚳道:「不錯不錯。」就叫人去將那蠻兵牽來,問他道:「汝可認識這兩個人嗎?」蠻兵走過去,將兩顆頭顱細細一看,不覺失聲叫道:「啊喲!這個不是房王嗎!這個不是吳將軍嗎!怎樣都會得殺死在此?」說罷,即回轉身來,向帝嚳跪著,沒命的叩頭道:「帝呀!帝呀!你真是個天人,從此蠻人不復反了。」
帝嚳等一聽之後,這一喜真非同小可。當下雲陽侯等就向帝嚳稱賀道:「帝仁德及物,所以在此危難之時,區區一狗,亦能建立大功。臣等忝為萬物之靈,竟不能殺敵致果,對了它,真有愧色了。」淥侯道:「現在元惡雖死,小丑猶在,我們正宜乘此進攻,使他盡數扑滅,免致再貽後患。」帝嚳點首稱是。
於是立刻發令,叫衛士及諸侯臣民向前方攻擊。一面又用兩根長竿將兩顆頭顱掛起,直向蠻營而來。
那時蠻營中兵士已經騷亂不堪了。因為他們一早起來,看見滿地都是血跡,尋到房王和吳將軍帳中,但見兩個無頭的死屍躺在床上,不知是何原故。正在紛紛猜議,疑神疑鬼,忽聽見一陣吶喊之聲,帝嚳方面的軍士逐漸逼近,更驚得手忙腳亂,沒了主意。有的向後飛身便跑,有的向叢林之中潛身藏躲,一霎間各鳥獸散。
這邊帝嚳軍隊看見他們毫無抵抗,亦不窮追,單將房王及吳將軍兩個屍身拿來獻與帝嚳,並請示方略。帝嚳便吩咐將兩屍身並首級掘坎埋葬,一面飭人四出察看,有無伏兵。正在吩咐之際,哪知後面忽然又起了一陣殺伐之聲。帝嚳大驚,忙登高處一望,只見那邊又有無數蠻兵紛紛向此地逃來,彷彿被人殺敗,後面有人追趕的樣子。忙叫衛士開向後方,嚴陣以待,杜絕他們的奔竄。那些敗殘蠻兵見前面又有軍隊阻住,料想不能抵敵,有的長跪乞降,有些向旁邊小路舍命逃去。轉瞬之間,只見有一隊軍士打著高辛氏旗號,徐徐向前行來,軍容甚整。當中一員大將立在車上,左手持弓,右手拈箭,腰間懸掛一柄短刀,短髮長臉,雙目炯炯,極其雄武。帝嚳卻不認識這個人,正在疑訝,早有衛士跑過去盤問。那人知道帝嚳在此,慌忙跳下車來,丟去了弓箭,除去了佩刀,請求覲見。
左右領他到帝嚳面前,那人行過禮,帝嚳便問他道:「汝是何人?」那人奏道:「臣乃司衡羿之弟子逢蒙是也。臣師羿平定了熊泉亂黨之後,未曾休息,立刻就率領臣等前來扈駕。走到半途,恰好奉到帝的詔令,知道房國的態度可疑,因此臣師羿不敢怠慢,督率部下緊緊前進。到了漢水,哪知帝已登舟入雲夢大澤了。臣師羿以兵士太多,船隻不敷,深恐誤時,立刻決定主意,改從陸路,先到房國,以察情形。不料房王大逆不道,果然傾巢南犯,圖襲乘輿。臣師羿又是憤怒,又是惶恐,除將房國留守之兵盡數殲滅外,隨即逾山越嶺,晝夜趲行。昨夜到此,但聽得各處山林之內不時有擂鼓吶喊之聲,料想事急,因在深夜,亦不敢造次。今日拂曉,臣與臣師羿分頭尋見敵人,驅逐殺戮的不少,不意臣得先見帝駕,臣師羿想必就來了。」
正說之間,只見又是一輛車子從遠而來,擁護著許多兵士,仔細一看,正是老將司衡。
帝嚳大喜,即忙下去迎接。老將羿看見了帝嚳,亦慌忙下車,免冠行禮。帝嚳執了他的手,說道:「不聽汝言,幾遭不測,現在可算是僥倖了。」羿道:「老臣扈從來遲,致帝受驚,死罪死罪!」一面說,一面帝嚳就領他師徒二人到帳中,與各諸侯相見,然後坐下。帝嚳道:「朕那日到漢水,看見蠻兵那種狀態,聽見了他們那種行為,就知道此事不妙。但是朕治天下素來以信字為本,既然已經出巡,未到衡山,無端折回,未免失信,又不能說明因有危險之故,所以只能依舊前進,一面召汝前來,以資防衛。朕的意思以為過了雲夢大澤,越出了房國的邊境,總可以無患的了,他就使要不利於朕躬,亦不過待朕歸途的時候邀擊而已。不料他竟勞師襲遠,而且來的這般快速,那個真是朕之所不及料的。」羿道:「現在蠻兵一部雖已破散,但是房氏那個元凶猶稽顯戮。老臣擬就此督率兵士前往征剿,請帝在此少等一等。」說著就站起身來,帝嚳忙止他道:「不必,不必,房氏和他的死黨吳將軍均已授首了。」就將前事說了一遍。羿大喜道:「這隻狗真是帝之功狗了!老臣無任佩服,將來必須見它一見,以表敬意。」雲陽侯、淥侯等在旁一齊說道:「是極!是極!我等亦願見它一見。帝嚳便吩咐左右去喚那隻狗來。
這裡帝嚳又指著逢蒙問羿道:「逢蒙這人材武得很,汝是何處收來的弟子?」羿道:「老臣奉命往熊泉征伐的時候,路上遇著了他,他情願拜老臣為師。老臣試試他的射法,甚有功夫,原來他在幼年曾經學射於甘蠅過的。老臣見他甚可教誨,所以並不推辭,就收他做了弟子。上次戡定熊泉之亂,這次前來攻打蠻兵,他都是奮勇爭先,功績不小,請帝授以官職,將來如有征討之事,他總可以勝任的。」帝嚳道:「逢蒙有如此材武,朕自應重用,況又屢立大功,更應加以懋賞,待還都之後,即刻舉行吧。」
正說之間,那喚狗的人來回道:「可惡那盤瓠今日非常作怪,不要說臣等喚它不動,就是帝女喚它亦不動。給它肉吃亦不吃,只管蹲在地上,兩隻眼睛望著帝女。看他神氣,又不像個有病,不知什麼原故。」帝嚳一聽,登時愁慮起來,連連頓足道:「不好!不好!這個真是莫非命也!」說罷,又連聲嘆息,躊躇不已。老將羿道:「這隻狗或者因為夜間殺人疲乏了,亦未可知。老臣軍中有個獸醫甚是精明,叫他來看一看如何?」哪知帝嚳正在凝思出神,老將羿的這些話竟沒有聽見。羿見帝嚳不去睬他,亦不敢再說,大家都呆呆地望著帝嚳。
過了好一會,只見帝嚳忽然長嘆一聲道:「莫非命也!莫非命也!」說罷,即起身與各諸侯及羿等施禮,匆匆進內而去。
大家見帝嚳如此情形,都莫名其妙。哪知帝嚳走到裡面,一見帝女,又長嘆一聲,眼中禁不住流下淚來。那時帝女亦正哭得和淚人一般,不知何故。常儀與宮人等卻還是拿了肉,在那裡逗著盤瓠,喚著盤瓠。那盤瓠總是個不動不理,兩個眼睛仍是向著帝女。帝嚳遂上前向著盤瓠說道:「朕昨日出一個賞格,如有能得房氏頭者,妻以帝女。這句話確係有的,但是系指人而言,不是指禽獸而言。這種理由,汝應該明白。禽獸和人可以做得夫妻嗎?朕昨日賞格上還有土地萬家、黃金萬鎰兩條,汝想想看,可以封得土地萬家嗎?黃金萬鎰,卻可以賞汝,但是汝如何能拿去?就使拿去,又有什麼用處呢?朕亦知道汝頗通人性,所以甚愛重汝,但是汝亦應自愛自重,不可無理取鬧呀!」說罷,拿了一塊肉親自來飼盤瓠。哪知盤瓠依舊不吃,並一動也不動。帝嚳呼喚它,亦竟不立起來。帝嚳大怒,厲聲道:「汝這個畜生,不要恃功驕蹇,朕親來飼汝喚汝,汝竟敢不動不理,真是無理極了!汝要知道,天下凡是冥頑不靈,而有害於人的東西,和恃功驕蹇的人,照法律講起來,都應該殺,汝以為朕不能殺汝嗎?」哪知盤瓠聽了這話,仍舊不動。帝嚳愈怒,拔出佩刀,舉起來,正要作勢砍去,此時帝女急得來顧不得了,慌忙過來,將帝嚳的手阻住,一面哭,一面說道:「這個盤瓠妄想非分,不聽父親的說話,原是可惡。但是父親尊為天子,又素來以信字為治天下之根本的,昨日賞格上兩個‘者’字,雖則說是指人而言,但是並沒有禽獸不在內的聲明。
如今殺了盤瓠,雖則它咎由自取,然而尋常人的心理想起來,總是說父親失信的。還有一層,現在盤瓠不過不飲不食,呼它不動,尚未為患。父親此刻要殺死它,亦並不是與禽類計較禮節,不過恐怕將來在女兒身上或有不利,所以要杜絕後患的意思。但是女兒想過,總是自己命薄的原故,就使殺死盤瓠,亦仍舊不利的。那個馬頭娘娘豈不是女兒前車之鑒嗎!左右總是一個不利,所以照女兒看起來,索性聽它去,看它怎樣。他要咬死女兒,聽它咬死;它要拖了女兒走,就跟了它走,看它怎樣。總之是女兒的命惡罷了。」
帝嚳聽了這番話,亦做聲不得,丟了佩刀,正在躊躇,猛不提防那只盤瓠霍地裡立起來,倒轉身子,將那後股向帝女一撞,帝女出於不意,立腳不穩,直撲下去,恰好伏在盤瓠背上,盤瓠背了帝女立刻衝出帳外,向後山而去。這事出於倉卒,而且極其神速,大家都不及防阻,直看它衝出帳外之後,方才齊聲呼救,那盤瓠已走有丈餘遠之路了。衛士等在外陡然看見盤瓠背了一個人跑出來,又聽見裡面一片喊救之聲,忙忙向前狂追,那盤瓠已到半山之中。盤瓠走的不是正路,都是樵徑,衛士等追趕非常吃力,趕到半山,盤瓠已在山巔,趕到山巔,盤瓠早已無影無蹤,不知去向了。
正在徘徊之間,後面老將羿和逢蒙帶了無數兵士已張弓挾矢而來,見了衛士,便問道:「帝女往哪裡去了?」衛士道:「我們得到山頭,已經不知去向,我們正在這裡沒法想呢。」
老將道:「趕快分頭去尋,假使尋不到,我們還有臉去見天子嗎?」大家一想不錯,於是重複振起精神,向前山追去。追了許久,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程,仍是杳無蹤跡。那一輪紅日在西山了,老將羿還想前進,倒是逢蒙說道:「我們不可再趕了,一則日已平西,昏黑之中,萬山之內,趕亦無益。二則倉皇之間未曾攜帶糧食,枵腹恐怕難支。三則房王雖誅,蠻兵未盡殘滅,伏莽遍地,我們悉眾而來,離帝處已甚遠,萬一蠻兵餘孽或乘機竊發,那時衛士空虛,危險甚大。據弟子之意,不如暫且歸去,等明日再設法吧。」老將一想話亦有理,於是傳令退回。一時角聲大起,四山之兵陸續集中一處,緩緩行走。哪知走不到多路,天已昏黑,山路崎嶇,行走萬分不便。幸喜隔了多時,半輪明月漸漸上升,方得辨清路徑,回到帝處,已是半夜了。
那時常儀已經哭得死去活來,帝嚳亦不住的嘆氣,口中連叫:「莫非命也!莫非命也!」還有一個宮女,年齡和帝女相彷,是素來服事帝女的,帝女極其愛她,她亦極敬愛帝女,到此時亦悲痛異常。其餘宮人感念帝女平日的溫和仁厚,亦無不淒愴欲絕。所以全個帳中充滿了一種悲哀之氣,所惟一希望的就是老將羿等一千人的追尋,或者能夠同了回來,那是人人心中所馨香禱祝的。哪知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悲哀之中,更不免帶了一種憂疑。直等到羿等歸來之後,仍是一個空,大家不免又悲哀起來。究竟帝嚳是個聖君,明達老練,雖則愛女情切,還能強自排遣鎮定,急忙出來向羿等慰勞一番,說道:「汝等已經連日為朕勤勞,今日又為朕女辛苦一晝夜,朕心甚為不安。朕女遭此變故,總緣朕之不德,亦是天之定數有以致之,汝等請不必再為朕操心了。夜色已深,汝等進點食物,從速休息吧。」眾人齊聲告罪,稱謝而退。(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