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劉孝綽有首《詠眼詩》,是寫睡美人的,詩曰:「含嬌饅已合,離怨動還開,欲知秘中意,浮光逐笑迥。」睡美人之「睡」,並非今天一般意思上的「睡覺」,如果真的睡著了,打起呼嚕來,還有什麼美可言。顯然,劉的筆下的這位美人,可能是吃好了,玩夠了,歪躺在椅子上或牙床上,在那裡「倦而閉目」,怡神養顏。這位美人之「睡」,是朦朧的,無論就其形態還是就其意境而言,都給人一種模糊的美。就其形態而言,它幽而不墨,暗而不黭,亮而不透;就其意境而言,它富於夢幻之美,含隱之美,玄妙之美。月色之美,也有這樣的朦朧。惟其朦朧,故撲朔迷離,影影約約,幽暗隱秘,美妙神奇。這樣的理解,是基於對「睡」字一義的領會。
「睡」是一個會意兼形聲字。「睡」的「睡覺」義是由另外兩個義項引申而來的。
一、「倦而閉目,瞌睡」,是睡而又覺的第一義。 《說文·目部》:「睡,坐寐也。從目、垂。」目是像形字,「垂」亦像形,像下垂的樹枝或竹枝。「睡」的目瞼(眼皮)垂而下,看來是在打盹。 《史記,商君列傳》記載,秦孝公接見商鞅,商君講話時間太長,「孝公時時睡」。這是說孝公不時地在打瞌睡。《戰國策·秦策》記蘇秦「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其中「睡」也是這種假眠狀態。
睡從「打瞌睡」轉變為「睡覺」的意思,大致在秦漢以後,唐代白居易《長恨歌》詩,「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其中「睡」指睡覺,已不是打瞌睡。至於宋代蘇東坡《海棠》詩,「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紅燭照紅妝」,其中「睡」無疑是「睡覺」的意思了。
二、「躺臥」,是睡而又覺的第二義。彭祖《養壽》:「服藥百過,不如獨臥。」顧況《宜城放琴客歌》沿用彭祖語雲:「服藥不如獨自眠,從他更嫁一少年!」《二朝野史》中賈似道請包恢傳授延年益壽方,包曰:「恢吃五十年獨睡丸。」古人是深諳訓沽學的。臥的初義是「趴著」,引申為「躺著」,如《漢書·張馮汲鄭傳》:「黯多病,臥閣內不出。」「眠」字,古為「瞑」,王力先生的《同源字典》也指出,「眠、瞑」實同一字,後來岐為二義,「瞑」是「閉眼」,如嵇康《養生論》:「內懷殷憂,則達旦不瞑」,「眠」是「睡眠」,玉篇:「眠,寐也。」「睡」的「躺臥」一義,還能找到許多例子,如:
「那些朋友們和我賭賽,叫我睡在街心裏,把膀子伸著,等那車來……」(《儒林外史》)
上述例中的「睡」字,只能作為「躺臥」講。《三國演義》寫劉玄德三顧茅廬,當劉備第三次來訪諸葛亮,諸葛亮一覺醒來,日吟詩口:「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王力先生在《談談學習古代漢語》一文中認為這首詩是假托的。王先生認為諸葛亮所處的那個時代不會寫五絕,「知」、「遲」也不可能同韻,而且先秦兩漢的「睡」字,還不是睡覺的意思,述是作「打瞌睡」解。「春睡足」三字,就露了馬腳,說明這首詩是後人假托的。
有時,「睡」僅僅指躺倒的動作,例如: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帘,伏侍黛玉睡下。黛玉白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有兄……」(《紅樓夢》第四十五回)